斯特萊佛那個從來不在這類會晤中服務的職員已經回了家,開門的是斯特萊佛本人。他穿著拖鞋和寬鬆的睡衣,為了舒服,敞開了胸口,他的眼睛露出種種頗為放縱、勞累、憔悴的跡象,這種跡象在他的階層裡每一個生活放蕩的人身上都可以觀察到。自傑佛裡斯以下諸人的肖像上都有,也可以從每一個縱酒時代的肖像畫裡透過種種的藝術掩飾觀察出來。
「你來晚了一點,」斯特萊佛說。
「跟平時差不多;也許晚了約莫半個小時。」
他們進入了一間邋遢的小屋,屋裡有一排排的書籍和四處堆放的檔案,壁爐裡爐火燃得白亮,壁爐架上水壺冒着熱氣。在陳年的檔案堆裡有一張桌子琳瑯滿目地擺滿了葡萄酒、白蘭地酒、甜酒、糖和檸檬。
「我看,你已經喝過了,西德尼。」
「今晚已喝了兩瓶,我想。我跟白天那當事人吃了晚飯,或者說看著他吃了晚飯總之是一回事!」
「你拿自己來作證,西德尼,這可是罕見的招數。你是怎麼想出這個主意的?靈感從何而來?」
「我覺得他相當漂亮,又想,我若是運氣好,也能跟他一樣。」
斯特萊佛先生哈哈大笑,笑得他過早出現的大肚子直抖。
「你跟你那運氣,西德尼!幹活兒吧,幹活兒吧。」
豺狗悶悶不樂地鬆了鬆衣服,進了隔壁房間,拿進來一大罐冷水,一個盆子和一兩塊毛巾。他把毛巾浸在水裡,絞個半乾,裹在頭上,那樣子有些嚇人,然後在桌旁坐下,說,「好,我準備好了!」
「今天晚上沒有多少提煉活兒做,資料庫,」斯特萊佛先生翻了翻他的檔案,高興地說。
「有多少?」
「只有兩份。」
「先給我最費勁的。」
「這兒,西德尼。干吧!」
於是獅子在酒桌一邊背靠沙發凝神坐下,豺狗卻在酒桌另一邊他自己的堆滿檔案的桌邊坐下,酒瓶和酒杯放在手邊。兩人的手都不斷伸向酒桌,毫不吝惜,但是兩人的方式卻不相同。獅子往往是兩手插在腰帶裡,躺在沙發上,望着爐火,或是偶然翻翻沒多大份量的檔案;豺狗卻攢緊了眉頭,一臉專注地乾著活兒,伸手拿杯于也不看一看往往要晃來晃去找上分把鐘才摸到酒杯送到唇邊。有兩三回工作太棘手,豺狗無奈,只好站起身來,重新浸一浸毛巾。他去水罐和臉盆朝聖回來,頭上裹着那潮濕的毛巾,形象之怪誕真是難以描述;可他卻一臉正經,焦頭爛額,那樣子十分滑稽可笑。
最後,豺狗終於給獅子準備好了一份結結實實的點心。獅子小心翼翼地接過手來,再從其中挑挑揀揀,發表意見,然後豺狗又來幫忙。這份點心充分消化之後,獅子又把雙手塞進腰帶,躺了下來,陷入沉思。於是豺狗又灌下-大杯酒,提了提神,潤了潤喉,再在頭上搭一個冷敷,開始準備第二道點心。這道點心也以同樣方式給獅子送上,直到鐘敲凌晨三點才算消化完畢。
「事辦完了,西德尼,來一大杯五味酒吧,」斯特萊佛先生說。
豺狗從頭上取下毛巾,那毛巾又已是熱氣騰騰),搖了搖頭,打了個哈欠,又打了個寒噤,再去倒酒。
「從一切情況看來,你在那幾個受王室僱用的見證人面前頭腦非常管用呢,西德尼。」
「我的頭腦一向管用,難道不是麼?」
「這話我不反對。可什麼東西惹惱了你了?灌點五味酒,把火滅掉。」
豺狗表示抱歉地哼了哼,照辦了。
「你又是什魯斯伯雷學校的那個西德尼·卡爾頓了,」斯特萊佛對他點點頭,對他的現在和過去發表起評論來,「還是那個蹺蹺板西德尼。一時上,一時下;一時興高采烈,一時垂頭喪氣!」
「啊,」對方回答,嘆了口氣,「是的!還是那個西德尼,還是那種命運。就在那時我也替別的同學做作業,自己的作業卻很少做。」
「為什麼不做?」
「天知道。也許我就是那德行,我猜想。」
他把雙手放在口袋裏,雙腳伸在面前,坐著,望着爐火。
「卡爾頓,」他的朋友說,說時胸膛一挺,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態,彷彿壁爐是煅造堅毅頑強性格的熔爐,而能為老什魯斯伯雷學校的老西德尼·卡爾頓服務的唯一妙法便是把他推進熔爐裡去。「你那脾氣現在吃不開,以前也一直吃不開。你就是鼓不起幹勁,沒有目標。你看我。」
「啊,真膩味!」西德尼比剛纔更淡泊也更和善地笑了笑。「你別裝什麼正經了!」
「我己經辦到的事是怎麼辦到的?」斯特萊佛說,「是怎麼做成的?」
「我看,有一部分是靠花錢請我幫了忙。可你也犯不着拿那來對著我,或是對著空氣大呼小叫呀。你要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你總是在前排、我總是在後面不就行了。」
「我必須在前排;我不是天生就在前排的,對不對?」
「你的誕生大典我無緣躬逢其盛,不過,我看你倒天生是坐前排的。」卡爾頓說時哈哈大笑。兩人都笑了。
「在什魯斯伯雷學校之前,在什魯斯伯雷學校之後,從什魯斯伯雷學校到如今,」卡爾頓說下去,「你就一直在你那一排,我也一直在我這一排。就連在巴黎的學生區,同學一起嘮幾句法國話,學點法國法律,撿點並不太實惠的法國破爛,你也總是顯山露水,我也總是隱姓埋名。」
「那該怪誰呀?」
「我以靈魂發誓,不能肯定說不該怪你。你永遠在推推搡搡、吵吵嚷嚷地擠來擠去,一刻也不停,我這一輩子除了生鏽閒散還能有什麼機會?不過,在天快亮的時候去談自己的過去只會令人掃興。還有別的事就開口,否則我要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