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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暗很難穿透,在羅瑞先生踩着破舊的土耳其地毯小心翼翼走去時,一時竟以為曼內特小姐是在隔壁的屋裡,直到他走過那兩枝蠟燭之後,才發現這一位不到十七歲的小姐正站在他和壁爐之間的桌邊迎接他。那小姐披了一件騎馬披風,旅行草帽的帶子還捏在手裡。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個嬌小美麗的身軀,一大堆金色的秀髮,一雙用詢問的神色迎接着他的藍色眼睛,還有一個那麼年輕光潔、卻具有那麼獨特的能力、可以時而抬起時而攢聚的前額上。那額頭所露出的表情不完全是困惑、迷惘或是驚覺,也不僅僅是一種聰明集中的專注,不過它也包括了這四種表情。他一看到這一切,眼前便突然閃過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之感。那是一個孩子,他在跨越那海峽時曾抱在懷裡的孩子。那天很冷,空中冰雹閃掠,海裡濁浪排空。那印象消失了,可以說像呵在她身後那窄而高的穿衣鏡上的一口氣一樣消失了。鏡框上是像到醫院探視病人的一群黑種小愛神,全都缺胳膊少腿,有的還沒有腦袋,都在向黑皮膚的女神奉獻盛滿死海水果的黑色花籃他向曼內特小姐鄭重地鞠躬致敬。
「請坐,先生。」年輕的聲音十分清脆動聽,帶幾分外國腔調,不過不算重。
「我吻你的手,小姐。」羅瑞先生說著又用早年的儀式正式鞠了一躬,才坐下來。
「我昨天收到銀行一封信,先生。通知我說有一個消息或是一種發現」
「用詞無關緊要,兩個叫法都是可以的。」
「是關於我可憐的父親的一小筆財產的,我從來沒見過他一-他已死去多年」
羅瑞先生在椅子上動了動,帶著為難的神色望瞭望黑色小愛神的探病隊伍,彷彿他們那荒唐的籃子裡會有什麼對別人有用的東西。
「因此我必須去一趟巴黎。我要跟銀行的一位先生接頭。那先生很好,他為了這件事要專程去一趟巴黎。」
「那人就是我。」
「我估計你會這麼說,先生。」
她向他行了個屈膝禮(那時年輕的婦女還行屈膝禮),同時溫婉可愛地表示,她認為他比她要年長許多。他再次向她鞠了一躬。
「我回答銀行說,既然瞭解此事而且好意向我提出建議的人認為我必須去一趟法國,而我卻是個孤兒,沒有親友能與我同行,因此我若是能在旅途中得到那位可敬的先生的保護,我將十分感激。那位先生已經離開了倫敦,可我認為已經派了信使通知他,請他在這兒等我。」
「我很樂意接受這項任務,」羅瑞先生說,「更高興執行。」
「先生,我的確要感謝你,發自內心地感謝你。銀行告訴我說,那位先生會向我詳細說明情況,讓我作好思想準備,因為那事很令人吃驚。我已作好了思想準備。我當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急切的興趣,要想知道真象。」
「當然,」羅瑞先生說。「是的我」
他略作停頓,整了整耳邊蓬鬆的假髮。
「這事真有些不知從何說起。」
他並沒有立即說起,卻在猶豫時迎接了她的目光。那年輕的眉頭抬了起來,流露出一種獨特的表情獨特而美麗,也頗有性格她舉起手來,好像想以一個無意識的動作抓住或制止某種一閃而過的影子。
「你從來沒見過我麼,先生?」
「難道我見過你麼?」羅瑞張開兩臂,攤開了雙手,帶著爭辯的微笑。
在她那雙眉之間、在她小巧的女性鼻子的上方出現了一道淡到不能再淡的纖細的皺紋。她一直站在一張椅子旁邊,這時便若有所思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望着她在思索,她一抬起眼睛,他又說了下去:
「我看,在你所寄居的國家我只好稱呼你英國小姐曼內特了。」
「隨您的便,先生。」
「曼內特小姐,我是個生意人,我在執行一項業務工作。你在跟我來往中就把我當作一部會說話的機器好了我實在也不過如此。你若是同意,小姐,我就把我們一個客戶的故事告訴你。」
「故事!」
他似乎有意要曲解她所重複的那個詞,匆匆補充道,「是的,客戶;在銀行業務中我們把跟我們有往來的人都叫做客戶。他是個法國紳士;搞科學的,很有成就,是個醫生。」
「不是波維人吧?」
「當然是,是波維人。跟令尊大人曼內特先生一樣是波維人。這人跟令尊曼內特先生一樣在巴黎也頗有名氣。我在那兒有幸結識了他。我們之間是業務關係,但是彼此信任。那時我還在法國分行工作,那已是啊!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時我可以問問是什麼時候麼,先生?」
「我說的是二十年前,小姐。他跟一個英國小姐結了婚,我是他婚禮的經辦人之一。他跟許多法國人和法國家庭一樣把他的事務全部委託給了台爾森銀行。同樣,我是,或者說曾經是,數十上百個客戶的經辦人。都不過是業務關係,小姐;沒有友誼,也無特別的興趣和感情之類的東西。在我的業務生涯中我曾換過許多客戶現在我在業務工作中也不斷換客戶。簡而言之,我沒有感情;我只是一部機器。我再說」
「可你講的是我父親的故事;我開始覺得」她奇怪地皺緊了眉頭仔細打量着他「我父親在我母親去世後兩年也去世了。把我帶到英國來的就是你我差不多可以肯定。」
羅瑞先生抓住那信賴地走來、卻帶幾分猶豫想跟他握手的人的小手,禮貌地放到唇上,隨即把那年輕姑娘送回了座位。然後便左手扶住椅背,右手時而擦擦面頰,時而整整耳邊的假髮,時而俯望着她的臉,打着手勢說了下去她坐在椅子上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