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他看上去十分整飭,十分拘謹。兩手放在膝蓋上,有蓋的背心口袋裏一隻懷錶大聲滴答着,響亮地講着道,彷彿要拿它的莊重與長壽跟歡樂的火焰的輕佻與易逝作對比。這人長着一雙漂亮的腿,也多少以此自豪,因為他那質地上乘的褐色長襪穿在腿上裹得緊緊的,閃着光,鞋和鞋扣雖不花哨,卻也精巧。他戴了一個亞麻色的小假髮,式樣別緻,鬈曲光澤,緊緊扣在頭上。據說是用頭髮做的,可看上去更像是甩真絲或玻璃絲紡出來的。他的襯衫雖不如長襪精美,卻也白得耀眼,像拍打着附近海灘的浪尖,或是陽光中閃耀在遙遠的海上的白帆。那張臉習慣性地繃著,一點表情也沒有。可在那奇妙的假髮之下那對光澤明亮的眼睛卻閃着光輝。看來這人在訓練成為台爾森銀行的那種胸有城府、不動聲色的表情的過程中確曾飽經磨練。他的雙頰泛着健康的紅暈,險上雖有皺紋,卻無多少憂患的痕跡。這大約是因為台爾森銀行處理秘密業務的單身行員主要是為別人的憂患奔忙,而轉手的憂患也如轉手的服裝,來得便宜去得也容易吧!
羅瑞先生彷彿在完成請人畫像的動作時睡着了,是送來的早餐驚醒了他。他拉拉椅子靠近了餐桌,對管帳的說:
「請你們安排一位小姐的食宿。她今天任何時候都可能到達。她可能來打聽賈維斯·羅瑞,也可能只打聽台爾森銀行的人。到時請通知我。」
「是的,先生。倫敦的台爾森銀行麼,先生?」
「是的。」
「是的,先生。貴行人員在倫敦和巴黎之間公幹時我們常有幸接待,先生。台爾森銀行的出差人員不少呢。」
「不錯。我們是英國銀行,卻有頗大的法國成份。」
「是的,先生。我看您不大親自出差,先生?」
「近幾年不大出差了。我們我上次去法國回來到現在已是十五個年頭了。」
「真的,先生?那時候我還沒來這兒呢,先生。那是在我們這批人之前,先生。喬治王旅館那時還在別人手上,先生。」
「我相信是的。」
「可是我願打一個不小的賭,先生,像台爾森銀行這樣的企業在不說十五年在五十年前怕就已經挺興旺了吧?」
「你可以翻三倍,說是一百五十年前,也差不多。」
「真的,先生!」
侍者張大了嘴,瞪大了眼,從餐桌邊退後了幾步,把餐巾從右臂轉到左臂上,然後便悠然站着,彷彿是站在天文台或是瞭望台上,觀賞着客人吃喝,那是侍者們世代相傳不知已多少年的習慣做法。
羅瑞先生吃完了早飯便到海灘上去散步。多佛小城窄窄的,彎彎的,似是一隻海上的鴕鳥為了逃避海灘,一頭紮進了白堊質的峭壁裡。海灘是大海與石頭瘋狂搏戰的遺蹟。大海已經幹完了他想幹的事,而它想幹的事就是破壞。它曾瘋狂地襲擊過城市,襲擊過峭壁,也曾摧毀過海岸。街舍間流蕩着濃濃的魚腥味,使人覺得是魚生了病便到這兒來洗淡水浴,就像生病的人到海裡去洗海水浴一樣。海港裡有少量漁船,晚上有不少人散步,眺望海景,在海潮漸漸升起快要漲滿時遊人更多。這有時叫某些並不做生意的小販莫名其妙地發了財,可奇怪的是,這附近卻沒有人樂意承擔一個點燈夫的費用。
已是下午時分,有時清明得可以看見法國海岸的空氣又蒙上了霧靄與水氣。羅瑞先生的思想也似乎蒙上了霧靄。黃昏時他坐到了咖啡室的壁爐前,像早上等待早餐一樣等着晚餐,這時他心裡又在匆匆忙忙地挖呀,挖呀,挖呀,在燃燒得通紅的煤塊裡挖。
飯後一瓶優質紅葡萄酒對於在通紅的煤塊裡挖掘的人除了有可能使他挖不下去之外,別無妨礙。羅瑞先生已經悠閒了許久,剛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情斟上最後一杯。這位因喝完了足足一瓶酒而容光煥發的老年紳士露出了完全滿足的神態。此時那狹窄的街道上卻響起了轔轔的車輪聲,然後隆隆的車聲便響進了院子。
他放下了那一杯尚未沾唇的酒。「小姐到了!」他說。
一會兒工夫,侍者已經進來報告,曼內特小姐已從倫敦到達,很樂意跟台爾森銀行的先生見面。
「這麼快?」
曼內特小姐在途中已經用過點心,不想再吃什麼,只是非常急於跟台爾森銀行的先生見面若是他樂意而又方便的話。
台爾森銀行的先生無可奈何,只好帶著麻木的豁出去了的神情灌下最後一杯酒,整了整耳邊那奇怪的淡黃色小假髮,跟着侍者來到了曼內特小姐的屋子。那是一間陰暗的大屋,像喪禮一樣擺着黑色馬毛呢面的傢具和沉重的黑色桌子。幾張桌子曾上過多次油漆。擺在大屋正中桌面上的兩枝高高的蠟燭只能模糊地反映在一張張桌面上,彷彿是埋葬在那黑色的桃花心木墳墓的深處,若是不挖掘,就別想它們發出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