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安得列耶維奇覺得他走錯了房間,做了一件小孩子做的蠢事,沒有好好考慮自己的行動,沒有在樓梯上好好靜下心來,但已經無法可想了。房門已經打開,沉重的丈夫(如果只根據他沉重的腳步來判斷的話)已經走進房內……我不知道,此時此刻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把自己當成了什麼人!也不知道是什麼考慮使他不直接迎着丈夫走去,說清楚他是誤入房門,承認自己無意地做出了不禮貌的事,請求原諒,然後悄然退出——當然這樣做也不很光彩,當然也不大體面,不過至少可以光明正大地走掉。但是不,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又像小孩子一樣,採取了幼稚的做法,好像他把自己看成了唐·璜或者洛維拉斯!①起初他躲在床邊,用帳幔遮着,後來覺得自己的精神已經完全崩潰,於是趴在地上,毫無意義地爬到了床底下。驚恐對他的理智,產生了越來越大的影響,所以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一個受到損害的丈夫(至少他自認如此),不敢與另一個丈夫見面,也許他害怕自己的存在會傷害那個丈夫吧。不管是否如此,反正他躲到了床底下,根本不知道這樣幹是為了什麼。但是,更奇怪的是那位太太居然沒加任何反對。她看到一個極其古怪的、上了年紀的先生在她的臥室裡尋找避身之所時,沒有叫喊。她的確是嚇暈了,大概舌頭不聽使喚,說不出話來了。
①英國小說家理查遜(一六八九——一七六一)筆下的色鬼。
丈夫走進門來,又是喘氣,又是咳嗽,用最蒼老的聲音和妻子打了個招呼,然後一屁股跌坐在圍椅裡,好像他剛剛背回家一捆柴火似的,一陣低沉而持久的咳嗽聲響起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由一隻狂怒的老鬼變成了一頭綿羊,膽怯而恭順,就像一隻小老鼠見了貓,嚇得大氣都不敢出。雖然,根據自身的經驗,他也知道,並不是所有受到傷害的丈夫會咬人。但此時,他的腦袋卻沒有想到這一點,這或者是由於思考不夠,或者是出於別的什麼原因。他開始小心翼翼地、輕手輕腳地、摸索着朝床底下爬去,好讓身子舒服一點。當他用手摸到一個東西時,他的那個驚訝神情喲!簡直無法形容。使他最最驚訝的是:那傢伙動了動並且同時抓住了他的一隻手!原來床底下還藏着另一個人!……
「您是什麼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悄聲說道。
「唔,我是什麼人,剛纔對您說過的!」奇怪的陌生男子悄聲回答。「既然您走錯了門,您就快躺下別作聲!」
「然而……」
「住嘴!」
於是,這個不相干的人(因為床底下只夠容納一個人),這個不相干的人把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一隻手使勁捏在自己的拳頭中,痛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差點叫了起來。
「先生……」
「噓!」
「您別這麼用勁捏我,我會叫喊的。」
「好呀,您叫啊!試試看!」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羞得滿臉通紅。那個陌生男子既嚴厲,又是怒氣沖沖的。也許此人不止一次地經受過命運的考驗,不止一次地落到過這麼狹窄的境遇,但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卻是生手,狹窄的處境使他喘不過氣來。血液直往頭部上湧。然而又實在沒有辦法,需要俯臥着。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只好忍着,不再作聲了。
「我,寶貝,在,」丈夫開始說話了,「寶貝,我在帕維爾·伊凡雷奇家裡。我們坐下來玩紙牌,就這麼,咳,咳,咳!(他開始咳起來了)這麼……咳!這麼背……咳!去她的!……咳!咳!咳!」
隨後,小老頭就一直咳過不停。
「背……」他終於說出話來了,但眼裡全是淚水,「背痛得很厲害……該死的痔瘡!站不能站,坐不能坐……坐不得!咳,咳,咳!……」
似乎又開始的咳嗽注定要比咳嗽的主人,這個小老頭活的時間更長。老頭兒在咳嗽的間隙之間好像在轉動舌頭,說點什麼,但是怎麼也叫人聽不清楚他說的意思。
「先生,看在上帝的面上,請您挪一挪!」倒霉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低聲說道。
「往哪挪?沒有地方呀!」
「但是,您自己肯定會同意,我這樣實在不行。我還是第一次處于這種糟糕透頂的尷尬境地呢。」
「我卻是第一次同一個很不令人愉快的人獃在一起。」
「但是,青年人……」
「閉嘴!」
「閉嘴?您的行為太放肆,是極其無禮的,青年人……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您還非常年輕,我年紀比您大。」
「住嘴!」
「先生,您太放肆了!您不知道您是在同誰講話!」
「同一個躺在床底下的先生……」
「但是,我是被一件意外的事而弄到這裡來的,是一個錯誤,而您,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則是道德敗壞……」
「您的錯誤恰恰也在這一方面。」
「先生,我比您年紀大,我對您說……」
「先生,您知道嗎,我們是坐在一塊木板上。我求求您別抓我的臉!」
「先生,我什麼也不明白。您要原諒我,實在沒有地方了。」
「您為什麼這麼胖呢?」
「天哪!我從來沒有處于這麼低聲下氣的地位。」
「是的,再低就沒法子躺下了。」
「先生,先生!我不知道,您到底是什麼人,我不明白,這事是怎麼發生的。不過,我是一個誤會,我不是像您想象的那種人……」
「如果您不擠我,我根本就沒有想過您。您快閉嘴嘛!」
「先生!如果您不動,我就會中風。您得對我的死亡負責……我請您相信……我是受人尊敬的人,一家之主。我不能處于這種狀態之中……」
「這是您自己爬進來的。好,您動一動吧,這塊地方給您,再多就不行啦!」
「高尚的青年人!先生!我發現我錯看您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高興地說道。他感激青年人給他挪出了一點地方,放鬆了他麻木的四肢。「我理解您被擠的遭遇,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我看,您把我想得很壞。請允許我提高我在您心目中的威望;請允許我告訴您,我是什麼人;我來這裡是違背我自己的意願的。這我可以向您保證,我來的目的,不是您所想象的……我是極端地,極端地害怕!」
「您還不住嘴嗎?您不明白,要是被人聽見,我們就會糟糕嗎?噓……他在說話。」確實,小老頭的咳嗽看來開始停止了。
「是這麼回事,寶貝,」他啞着嗓子說話,好像是哭似的。
「是這麼回事,寶貝,咳!……咳!哎呀,真不幸!菲多謝·伊凡諾維奇說:您該試試喝點千葉草熬的湯,您聽見沒有,寶貝?」
「我聽見啦,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