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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維德里蓋洛夫在窗前又站了大約三分鐘光景;最後才慢慢轉過身來,朝四下里看了看,用手掌在前額上輕輕地摸了一下。一個古怪的微笑使他的臉變得很不自然,這是可憐、悲哀、而又無可奈何的微笑,這是絶望的微笑。血染紅了他的手掌,這血已經幹了;他惡狠狠地看了看這血,然後把一條毛巾浸濕,擦淨自己的鬢角。被杜尼婭扔掉、落到門邊的那支手槍突然闖入他的眼帘。他把它拾起來,仔細看了看。這是一支可以裝在衣袋裏的老式三發小手槍;裡面還有兩發子彈和一個火帽。還可以發射一次。他想了想,把手槍塞進衣袋,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六】
六
整整這一晚上,直到十點,他是在各個小飯館和那些藏污納垢的地方度過的,從這個地方出來,又到另一個地方去。在某處找到了卡佳,她又在唱另一首低級流行歌曲,歌中唱的是某個「下流坯和暴君」,
開始吻卡佳。
斯維德里蓋洛夫請卡佳喝酒,也請一個背手搖風琴的流浪樂師、歌手們、跑堂的、還有兩個司書喝酒。他所以要和這兩個司書打交道,說實在的,是因為他們兩個鼻子都是歪的:一個歪到右邊,另一個歪到左邊,這使斯維德里蓋洛夫覺得十分驚奇。他們還帶著他到一個遊樂園去,他給他們買了門票。這個遊樂園裡有一棵樹齡已有三年的、細小的樅樹,還有三個灌木叢。此外,還建造了一家「飯店」,其實是個小酒館,不過在那裡也可以喝茶,而且還擺着幾張綠色的小桌和幾把椅子。有一些蹩腳歌手在合唱,還有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從慕尼黑來的德國人,好像是個小丑,雖然他鼻子是紅的,可不知為什麼神情卻異常沮喪,他和那些歌手的表演都是為客人們助興的。那兩個司書和另一些司書發生爭吵,就要打起來了。他們推選斯維德里蓋洛夫作裁判,給他們評評理。斯維德里蓋洛夫已經給他們評了差不多一刻鐘了,可是他們大嚷大叫,簡直無法弄清是怎麼回事。最確切無疑的是,他們當中有一個偷了東西,甚至就在這兒賣給了一個偶然碰到的猶太人;可是賣掉以後,卻不願把臓款分給自己的同伴。原來那件給賣掉的東西是這家「飯店」的一把茶匙。「飯店」裡發現茶匙不見了,尋找起來,於是事情變得麻煩了。斯維德里蓋洛夫賠了茶匙,站起來,走出了遊樂園。已經十點左右了。整個這段時間裡他自己連一滴酒也沒喝過,只是在「飯店」裡要了一杯茶,而且就連這也多半是為了遵守人家的規矩。然而這天晚上又悶又熱,天陰沉沉的。快到十點的時候,可怕的烏雲從四面八方湧來;一聲雷鳴,大雨傾盆,猶如瀑布。雨水不是一滴一滴地落下來,而是像一條條激流傾注到地面。在不停地打閃,每次閃光持續的時間正好可以從一數到五。他渾身濕透,回到家裡,鎖上房門,開開自己寫字檯上的抽屜,把所有的錢都取出來,還撕掉了兩三張紙。然後他把錢裝進衣袋,本想換件大衣,但是朝窗外望瞭望,留心聽了聽雷聲和雨聲,心想,算了,於是拿起帽子,沒有鎖門,就走了出去。他徑直去找索尼婭。她在家。
她不是一個人;卡佩爾納烏莫夫的四個小孩子團團地圍着她。索菲婭 • 謝苗諾芙娜正在喂他們喝茶。她默默地、恭恭敬敬地迎接斯維德里蓋洛夫,驚訝地看了看他那件濕透的大衣,可是一句話也沒說。孩子們立刻異常驚恐地跑掉了。
斯維德里蓋洛夫坐到桌邊,讓索尼婭坐到他身旁。她羞怯地準備好聽他說話。
「索菲婭 • 謝苗諾芙娜,我說不定要去美國了,」斯維德里蓋洛夫說,「因為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跟您見面了,所以我要來作個安排。嗯,今天您見到這位太太了嗎?我知道她對您說些什麼,用不着重述了。(索尼婭動了動,而且臉紅了。)這種人的性格是大家都知道的。至于您的妹妹和弟弟,他們的確都給安置好了,我送給他們每個人的錢也都交給了有關方面,交到可靠的人手裡,拿到了收據。不過,這些收據還是您拿去保存吧,以防萬一。給,請您收下!嗯,現在這件事算辦完了。這是三張五厘債券,一共三千盧布。這筆錢請您收下,是給您的,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情,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也不管以後您會聽到些什麼。這些錢您是需要的,因為,索菲婭 • 謝苗諾芙娜,照以前那樣生活下去,很不好,而且也完全沒有必要了。」
「我深受您的大恩大德,還有孤兒們和已經去世的繼母都受了您的恩惠,」索尼婭急忙說,「如果說,到現在我很少向您表示感謝,那麼....請您別以為....」
「噯,夠了,夠了。」
「不過這些錢,阿爾卡季 • 伊萬諾維奇,我非常感謝您,可是現在我不需要這些錢了。我一個人,總可以養活自己,說不要以為我忘恩負義:既然您這樣樂善好施,那麼這些錢....」
「給您,給您,索菲婭 • 謝苗諾芙娜,請您收下,別再多說了,因為我甚至沒有時間了。可您需要錢。羅季昂 • 羅曼諾維奇有兩條路:要麼對準額頭開槍自殺,要麼走弗拉基米爾①那條路。(索尼婭古怪地看了看他,渾身發抖了。)您別擔心,我什麼都知道,聽他自己說的,我可不是個說話不謹慎的人;我絶不會告訴任何人。那時候您勸他去自首,這是對的。這對他要有益得多。嗯,如果要走弗拉基米爾這條路,――他去,您也會跟他去,不是嗎?是這樣吧?是這樣吧?好吧,如果是這樣,那麼就是說,錢是需要的。為了他,需要錢,您明白嗎?我把錢送給您,也就等於送給他。何況您還答應過阿瑪莉婭 • 伊萬諾芙娜,要還清欠她的錢;我聽說了。索菲婭 • 謝苗諾芙娜,您怎麼這樣輕率地承擔了這樣一筆債務?是卡捷琳娜 • 伊萬諾芙娜,而不是您欠了這個德國女人的債,那麼您就不該理睬她。在這個世界上,這樣是沒法活下去的。嗯,如果什麼時候有人問您,――明天或者後天,―― 向您問起我或者有關我的事情(會有人來問您的),那麼我現在到您這兒來的事,千萬不要提起,決不要把錢拿給任何人,也決不要對任何人說,我曾經送給您錢。好,現在再見吧。(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請問候羅季昂 • 羅曼內奇。順帶說一聲:暫時您可以把錢托拉祖米欣先生代為保管。您認識拉祖米欣先生嗎?當然是認識的。這是個還不錯的小伙子。明天就把錢送到他那裡去,或者....到時候再說。在那以前要好好保藏起來。」
①流放到西伯利亞去服苦役的犯人都要走經過弗拉基米爾的那條道路。 索尼婭也從椅子上很快站起來,驚恐地瞅着他。她很想說點兒什麼,問問他,可是在最初幾分鐘裡她不敢說,也不知道該怎樣說。
「您怎麼....您怎麼,現在下着那麼大的雨,您就要走嗎?」
「嗯,要去美國,還怕下雨,嘿!嘿!別了,親愛的,索菲婭 • 謝苗諾芙娜!您要活下去,長久活下去,您會有益於別人的。順帶說一聲....請您對拉祖米欣先生說,我請您代我向他致意。您就這樣對他說:阿爾卡季 • 伊萬諾維奇 • 斯維德里蓋洛夫向您致意。一定要對他說。」
他走了,只剩下了索尼婭一個人,她驚訝、恐懼,心情沉重而又感到疑惑,可又說不清究竟是疑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