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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 - 51 / 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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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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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愛聽街頭賣唱嗎?」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問一個和他一起站在搖手搖風琴的樂師身旁的過路行人,那人已不算年輕了,看樣子像是個游手好閒的人。那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吃了一驚。「我愛聽,」拉斯科利尼科夫接著說,不過看他的神情,卻彷彿根本不是在談街頭賣唱,「在寒冷、陰暗、潮濕的秋天晚上,一定要在潮濕的晚上,行人的臉色都白得發青,面帶病容,這時候我愛聽在手搖風琴伴奏下唱歌;或者是在沒有風,潮濕的雪直接從天上飄落的時候,那就更好了,您明白嗎?透過雪花,煤氣路燈①閃閃爍爍....」

①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彼得堡市中心區裝上了煤氣路燈,其餘地區是煤油路燈。 「我不明白....對不起....」那位先生含糊不清地說,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問題和奇怪的神情嚇壞了他,他走到馬路對面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直朝前走,來到乾草廣場的一個拐角上,那天跟莉扎薇塔談話的那個小市民和他老婆就是在這兒擺攤做生意的;但是這會兒他們不在這兒。認出這個地方以後,他站住了,往四下里看了看,問一個正在麵粉店門口打呵欠、身穿紅襯衣的年輕小伙子:

「不是有個市民在這個拐角上做生意嗎,跟一個女人,跟他老婆一起,不是嗎?」

「各式各樣的人都在做生意,」小伙子傲慢地打量着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說。

「他叫什麼名字?」

「受洗禮的時候給他取了個什麼名字,就叫什麼名字。」

「你是不是扎拉斯基人?哪個省的?」

小伙子又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

「大人,我們那兒不是省,是縣,我兄弟出門去了,我待在家裡,所以我不知道....清您原諒,大人,多多包涵。」

「上面是個小飯館嗎?」

「是個小飯館,有彈子檯;還有漂亮女人....好極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穿過廣場。那邊拐角上密密麻麻站着一群人,全都是鄉下人。他擠進人最多的地方,看看那些人的臉。不知為什麼,他很想跟所有人說話兒。但是鄉下人都不答理他,大家都東一夥西一簇地擠在一起,互相小聲交談着,亂哄哄的,不知在談什麼。他站了一會兒,想了想,就往右轉彎,在人行道上朝B大街那個方向走去。過了廣場,他走進了一條小衚衕....

以前他也常經過這條很短的小衚衕,衚衕拐一個彎,從廣場通往花園街。最近一段時間,每當他心裡煩悶的時候,總是很想到這一帶來溜躂溜躂,「好讓心裡更加煩悶」。現在他進了這條衚衕,什麼也不去想。這兒有一幢大房子,整幢房子裡都是小酒館和其他飲食店;從這些酒館、飯店裡不斷跑出一些穿得像去「鄰居家串門兒」的女人――不包頭巾,只穿一件連衫裙。她們在人行道上兩三個地方,主要是在底層入口處旁,成群地擠在一起,從入口走下兩級台階,就可以進入各種娛樂場所。這時從其中一個娛樂場所裡正傳出一陣陣喧閙聲,在街上都聽得清清楚楚:吉他聲丁丁東東,有人在唱歌,笑語喧嘩,十分快活。一大群女人擠在門口;有的坐在台階上,另一些坐在人行道上,還有一些站在那裡閒扯。旁邊有個喝醉了的士兵,嘴裡叼着支香煙,高聲罵著街,在馬路上閒蕩,看來是想去什麼地方,可是到底要去哪裡,卻想不起來了。一個衣衫襤褸的人正和另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對罵,一個爛醉如泥的醉漢橫躺在街道上。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一大群女人身旁站了下來。她們用嘶啞的聲音交談着;她們都穿著印花布連衫裙和山羊皮的皮鞋,都沒包頭巾。有一些已經四十多歲了,不過也有十六、七歲的,几乎個個的眼睛都被打傷了。

不知為什麼,下邊的歌聲和喧閙聲引起了他的注意....可以聽到,那裡,在一陣陣哈哈大笑和尖叫聲中,在尖細的假噪唱出的雄壯歌曲和吉他的伴奏下,有人正用鞋後跟打着拍子,拚命跳舞。他全神貫注、陰鬱而若有所思地聽著,在門口彎下腰來,從人行道上好奇地往穿堂裡面張望。

你呀,我漂亮的崗警呀,

你別無緣無故地打我呀!――

歌手尖細的歌聲婉轉動人。拉斯科利尼科夫很想聽清唱的是什麼歌,似乎全部問題都在於此了。

「是不是要進去呢?」他想。「他們在哈哈大笑。因為喝醉了。怎麼,我要不要也喝它個一醉方休呢?」

「不進去嗎,親愛的老爺?」女人中有一個用相當響亮、還沒有完全嘶啞的聲音問。她還年輕,甚至不難看,――是這群女人中唯一的一個。「瞧,你真漂亮啊!」他稍稍直起腰來,看了看她,回答說。

她嫣然一笑;她很愛聽恭維話。

「您也挺漂亮啊,」她說。

「您多瘦啊!」另一個女人聲音低沉地說,「剛從醫院出來嗎?」

「好像都是將軍的女兒,不過都是翹鼻子!」突然一個微帶醉意的鄉下人走過來,插嘴說,他穿一件厚呢上衣,敞着懷,醜臉上帶著狡猾的笑容。「瞧,好快活啊!」

「既然來了,就進去吧!」

「是要進去!很高興進去!」

他跌跌撞撞地下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往前走去。

「喂,老爺!」那女人在後面喊了一聲。

「什麼事?」

她感到不好意思了。

「親愛的老爺,我永遠高興陪您玩幾個鐘頭,可這會兒不知怎的在您面前卻鼓不起勇氣來。可愛的先生,請給我六個戈比,買杯酒喝!」


  
拉斯科利尼科夫隨手掏出幾個銅幣:三枚五戈比的銅幣。

「啊,您這位老爺心腸多好啊!」

「您叫什麼?」

「您就問杜克莉達吧。」

「不,怎麼能這樣呢,」突然那群女人裡有一個對著杜克莉達搖搖頭,說。「我真不知道,怎麼能這樣跟人家要錢!要是我的話,我會臊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奇地望望那個說話的女人。這是個有麻子的女人,三十來歲,臉上給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上嘴唇也有點腫了。她安詳而又嚴肅地說,責備杜克莉達。

「我是在哪兒,」拉斯科利尼科夫邊往前走,邊想,「我是在哪兒看到過,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在臨刑前一小時說過,或者是想過,如果他必須在高高的懸崖絶壁上活着,而且是在僅能立足的那麼狹窄的一小塊地方站着,――四周卻是萬丈深淵,一片汪洋,永久的黑暗,永久的孤獨,永不停息的狂風暴雨,――而且要終生站在這塊只有一俄尺見方的地方,站一千年,永遠站在那裡,――他也寧願這樣活着,而不願馬上去死!①只要能活着,活着,活着!不管怎樣活着,――只要活着就好!....多麼正確的真理!人是卑鄙的!誰要是為此把人叫作卑鄙的東西,那麼他也是卑鄙的,」過了一會兒,他又補上一句。

①見雨果的《巴黎聖母院》。這裡不是引用原文。 他走到了另一條街上。“噢,『水晶宮』!不久前拉祖米欣談到過『水晶宮』。不過我到底想幹什麼?對了,看報!....

佐西莫夫說,在報上看到過....”

「有報紙嗎?」他走進一家寬敞的、甚至頗為整潔的飯店,問道,這家飯店有好幾間房間,不過相當空。有兩三個顧客在喝茶,稍遠一點兒的一間屋裡坐著一夥人,一共有四個,在喝香檳,拉斯科利尼科夫覺得,好像扎苗托夫也在他們中間。

不過,從遠處看,看不清楚。

「管他去!」他想。

「要伏特加嗎?」跑堂的問。

「給來杯茶。你再給我拿幾份報紙來,舊的,從五天前一直到今天的,都要,我給你幾個酒錢。」

「知道了。這是今天的報紙。要伏特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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