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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斯塔西婭自然不想依附於托茨基,也不想做公子哥兒的花瓶,她崇尚過一種獨立、清白的生活。她之所以和加尼亞結交,是因為看重他能吃苦耐勞地工作,獨自維持着全家的生計。但是,當她發現加尼亞明知這是托茨基和葉潘欽別有用心的安排,只是為了金錢才和她結婚,她的心顫慄了,失望了,併進而迸發出憤怒的火花。她當着大家的面,把羅戈任用來買她的
10萬盧布付之一炬。連視金錢如命的加尼亞(用羅戈任的話說,只要掏出
3個盧布,他就可以趴在地上,一直爬到瓦西利耶夫斯基島)也不得不在這充滿銅臭的火光面前畏而卻步,更令出大價買她的羅戈任震驚目獃。納斯塔西婭的舉動無疑是對托茨基、葉潘欽之流的抗拒,在她看來,與其是成為背地裡買賣勾當的犧牲品,不如將這種骯髒的拍賣公開化,這是對虛偽的社會的挑戰;這一舉動也是對加尼亞,羅戈任之流的反擊,是對金錢勢力的示威,表面上似乎納斯塔西婭出賣了自己,實際上焚燒
10萬盧布正是她高傲人性的勝利,是她對金錢買賣的勝利,是她對托茨基,葉潘欽,加尼亞、羅戈任的勝利。焚燒
10萬盧布的火光照亮了納斯塔西婭高潔不污的靈魂,也照出了要用金綫買賣她的美的那一夥人污濁醜惡的嘴臉。
納斯塔西誣衊視金錢、鄙視托茨基,過了五年潔身自好的生活,準備不帶一點東西地離開托茨基,表現出她心高氣傲的品格;另一方面,托茨基對她的玷污又深深地傷害了她,使她十分自卑,擺脫不了自覺低賤的陰影,認為「最好還是到街頭去,那是我應該去的地方」。因此,雖然她遇見梅什金公爵後第一次看到這是真正理解和尊重她的人,但是她不願意因為自已的低賤而毀了公爵,她寧肯犧牲自己,要使公爵獲得幸福。因此她竭力要促成公爵和阿格拉婭的婚姻。然而,納斯塔西婭只是自認卑賤,只是自己覺得配不上公爵。她不容許別人對她的人格有絲毫貶低和鄙視,一旦別人侮辱了她的人格,她便奮而抗起,堅決捍衛自己的尊嚴和權利,這也就使她最後在懷有偏見的阿格拉婭面前又要奪回梅什金公爵。她生活的環境造成了她這種又自卑又自尊的矛盾性格,我們看到了她的心地善良和純潔,也看到了她那被扭曲和損害的心靈。最終這又使她在與梅什金公爵舉行婚禮的最後時刻拋下公爵而隨羅戈任而去。
羅戈任是一個富家子弟,繼承了父親的大筆遺產。他對於納斯塔西但的愛是狂熱的,但這種愛只是對美色的愛;是一種佔有慾的愛,是與其父親對金錢的佔有一樣的一種私有的慾望;他粗俗、驕橫、狹隘、嫉妒,雖然買下了納斯塔西婭,納斯塔西婭卻絶不愛他。她幾次隨他而去,可是羅戈任始終未能得到她。他知道她愛梅什金公爵,因而跟蹤公爵,甚至想要謀害這個曾被他稱為兄弟的情敵。最後,終於在可望不可及、我得不到你也別想得到的極端私有心理的支配下,殺害了納斯塔西婭。
納斯塔西婭的悲劇命運、鮮明地揭示了她所生存的世界扼殺了她的美這一罪惡的本質。她的美不僅沒有能推翻世界,相反被它毀滅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為偉大的藝術家正是無情地把這一種美,把這純潔、苦難、高傲、反抗的美毀滅給人們看,他那深刻的筆觸所及的女主人公那時而嫻靜時而悲憤、時而理智時而瘋狂、時而自卑對而傲慢、時而通達時而偏執的種種場景,無不令人震撼、令人嘆惜。作家塑造的納斯塔西婭的形象成為文學,也是世界文學中最鮮明生動、光彩照人的婦女形象之一。
納斯塔西婭的毀滅是《白痴》所描寫的美的毀滅的一個方面。作為美被毀滅的另一個方面,那就是作者所鍾愛的男主人公梅什金公爵的悲劇。在寫作這部小說的時候,作者曾經這樣說:「長篇小說的主要思想是描繪一個絶對美好的人物。世界上再沒有比這件事更難的了。特別是現在。所有的作家,不僅是的甚至是歐洲的作家,如果誰想描繪絶對的美,總是感到無能為力,因為這是一個無比困難的任務。美是理想,而理想,無論是我們還是文明的歐洲,都還未形成。世界上只有一個絶對美好的人物——,因此這位無可比擬、無限美好的人物的出現當然也是永恆的奇蹟....」
這段話清楚地表明了作者意欲創造一個類似那樣的美好人物,可是社會本身又不可能讓這樣的美好人物存在。作者實際上在塑造其心愛的主人公時就已經給他注定了悲劇的命運。
梅什金公爵雖然是個貴族的後裔,可是實際上池已淪落為一個貧民,靠富商帕夫列謝夫的接濟而在遙遠的端士治療他那可憐的白痴病。當他一開始出現在駛往彼得堡的列車上時,他已是個几乎治癒了疾病的正常人。如同一般,他自遙遠的異鄉來到祖國,處身于一個他全然生疏,不瞭解的陌生社會之中。他一開始就表現出由於長期遠離塵世而形成的單純和天真,而這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賦予梅什金公爵的主要性格特徵。在他的筆記裡這樣寫着:「怎樣才能使主人公這個人物獲得讀者的好感?如果堂吉柯德和匹克威克作為善良的人物而引起讀者的好感並獲得了成功,那麼這是因為他們可笑。長篇小說的主人公公爵,如果不是可笑,那麼他具有另一個可愛的特徵,他天真!**比如他一下子就對紈袴子弟羅戈任產生好感;他以為能在同族的親戚葉潘欽將軍那裡得到關懷和幫助;他一見到納斯塔西婭的照片,便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對她的愛戀和同情;....但是,梅什金公爵面臨的社會卻是個充滿銅臭、等級觀念的爾虞我詐的虛偽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卻容不得一點真誠、坦率和單純,因而毫無社交經驗的梅什金公爵在這個世界中因為自己的善良、坦誠、正直、同情而常常被人們看做是不正常,被他們稱為“白痴」。例如,他剛到葉潘欽將軍家,就順口在將軍夫人面前提到了納斯塔西婭,殊不知納斯塔西婭牽動着這個家庭的諸多神經,以至加尼亞罵他「真是個白痴!」;當他瞭解到納斯塔西婭面臨的抉擇,在競相買賣的托茨基、加尼亞、羅戈任之流面前雖然表明,他把納斯塔西婭看做是純潔的女人,欽佩她從地獄出來還一塵不染,不會因她曾是托茨基的情婦而害臊,永遠不會責怪她,把娶她看作是一種光榮,一種體面,而且要一輩子尊敬她。可是托茨基卻在心裡罵他是「白痴」。
*《陀思妥耶夫斯基論藝術》,灕江出版社,
1988年,第
326頁。
**《陀思妥那大斯基論藝術》,灕江出版社,
1988年,第
380頁。
梅什金公爵的單純天真,也許還不只是表現在他的純樸率直,沒有低卑自私的動機和打算,他的單純天真更主要的表現是,在這個充滿欺騙、嫉妒、敵意、仇恨的世界裡他寬容忍耐一切,並且企圖以自己的同情和憐憫來維護和解救受到蹂躪的美。他對世界的看法:他寬恕一切,處處看到原因,看不到不可寬怒的罪惡並原諒一切。....如果說在瑞士鄉間他尚能用他的同情憐憫在同樣單純天真的孩子們中間喚起共鳴而使一個受到摧殘的女子得到一絲心靈的慰籍(但終究改變不了她那毀滅的命運)的話,那麼在弱肉強食、光怪陸離的彼得堡,他的同情和憐憫,他的寬容和忍耐卻只能給人給己帶來痛苦的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