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在飯桌旁閒談了很長的時間,但是談的事情卻有點奇怪。一位地主曾參加過
1812年的戰爭①,講了一場從來沒有過的戰鬥,隨後又無緣無故地取下一個瓶塞,把它插在甜點心裡。總之,當大家分手的時候,已經是夜裡
3點鐘了,車伕們不得不把幾個醉客就像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那樣抱了出來,切爾托庫茨基雖然講究貴族的派頭,如今坐在馬車裡,不停地點頭彎腰,腦袋晃來晃去,等到回到家裡,鬍子上竟沾上了兩粒蒼耳子。
①即俄羅斯人民奮起抗擊法國拿破崙侵略的戰爭,史稱「
1812年衛國戰爭」。
家裡人全都沉入了夢鄉;車伕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侍仆,讓他扶着老爺走過客廳,交給侍女照料,切爾托庫茨基跟隨着她腳步踉蹌地走到臥室裡,然後在穿著潔白如雪的睡衣、嬌態迷人地睡着的年輕而漂亮的妻子身邊躺下了。丈夫卜通倒臥在床上的響動驚醒了她。她伸直身子,抬了抬睫毛,很快地眯了三次眼睛,然後半嬌半嗔地睜了開來;可是,一看丈夫這一次絲毫也沒有表示撫愛的意思,便氣惱地側過身去,把嬌艷的臉頰枕在手上,也很快地又入睡了。
當年輕的主婦在酣睡的丈夫身旁醒過來時,時候已經不早了,在鄉村裡也算不得是早晨了。一想到他是夜裡
3點多鐘才回到家來的,她不忍心叫醒他,趿着丈夫從彼得堡訂購來的那雙睡鞋,穿著像飛瀑流泉似的罩在身上的潔白短外衣,款步走進更衣室,用像她本人一樣冰清玉潔的水洗了臉,走到梳妝台前。她顧影自憐看了兩次,覺得今天模樣兒挺俏麗的。看得出來,是那點兒小插曲使得她對著鏡子多坐了整整兩個鐘頭。她終於穿戴得楚楚動人,走到花園裡去涼爽涼爽。彷彿有意安排似的,今天風和日麗,正是南方夏日可以炫耀的好時辰。時近中午,太陽傾其光焰炙烤着,不過,在濃蔭密匝的幽暗的林蔭道上散步倒是很涼快的,花木沐浴在陽光裡,散髮着更加沁人的芳香。漂亮的少婦全然忘記了已經
12點鐘了,她的丈夫還在酣睡。兩個車伕和一個前導馭手飯後睡在花園後面的馬廄裡,陣陣鼾聲一直傳到她的耳裡。而她始終坐在可以俯瞰大路的濃密的林蔭樹下,漫不經心地眺望着路上空曠無人的景象,忽然之間遠處揚起的一陣塵埃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定睛細看,很快發現了幾輛馬車。前面是一輛敞篷雙座的輕便馬車,裡面坐著一位將軍,那厚厚的帶穗肩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旁邊是一位上校。緊隨其後的是另一輛四座馬車,裡面坐著一位少校和將軍的副官,還有面對面坐著的另外兩個軍官;隨後跟進的是大家都知道的團部彈簧馬車,這一回是由體態臃腫的少校駕着它;彈簧馬車之後是一輛四座的旅行馬車,裡面坐著四個軍官,還有一位就由他們抱著....旅行馬車後面有三個軍官神氣地騎在帶有深色圓斑點的棗紅色駿馬上。
「難道是上我們家來的?」女主人心裡想道。「哎呀,我的天!他們果然拐到橋上來了!」她尖聲喊道,兩手一拍,快步穿過花壇和花木,直跑丈夫的臥室。他還睡得死死的。
「起來,起來!快起來!」她拽着他的手喊道。
「啊?」切爾托庫茨基伸着懶腰,並不睜開眼來,哼了一聲。
「起來,寶貝!聽見嗎?客人來了!」
「客人,什麼客人?」說完,他發生一串哞哞叫的含混聲音,就像小牛犢拱着嘴找母牛的乳頭時發出的聲響。「呣——呣....」他嘟噥着,「小乖乖,把小脖兒伸過來!我要親親你。」
「親愛的,看在上帝份上,快起來吧。將軍帶著好些軍官上門來了!哎呀,我的天,你的鬍子上還沾着蒼耳子呢。」
「將軍?噢,他已經上門來了?這怎麼回事,真見鬼,幹嗎沒有人叫醒我?那麼,午飯,午飯怎麼樣了,都準備好了嗎?」
「什麼午飯?」
「難道我沒有吩咐過麼?」
「你?你夜裡
4點鐘才回家來,我問了你好多遍,你什麼話也沒有對我說。我是心疼你,寶貝,才沒有叫醒你:你一夜沒睡什麼覺....」說最後那句話時,她的話音嬌慵無力和帶點央求的味道。
切爾托庫茨基瞪大眼睛,像挨了雷擊似的,在床上直挺挺地躺了一會兒。最後,他跳下床來,只穿了一件襯衫,忘記了這樣是有失體面的。
「唉,我真混!」他說,拍了一下腦門。「我請了他們來吃午飯。怎麼辦呢?他們還遠嗎?」
「我不知道....他們眼看就要到了。」
「我的心肝....你躲起來吧!....喂,來人哪!小丫頭,你過來,蠢貨,你怕什麼呀,軍官們馬上就上門來了。你去說老爺不在家,說一時半日不會回來,說一大早就出門去了,聽見嗎?去傳話給所有的僕人,快去!」
說完,他急忙抓住一件長罩衫,跑到馬車棚裡藏了起來,以為那裡是絶對可保無虞的地方。可是,他一站到棚屋的角落裡,便發現這裡也不保險,還是會看見他的。「這樣做會要好些,」——他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於是他立刻放下旁邊一輛馬車的踏板,縱身跳上車,隨手關上車門,為了更加保險起見,又蓋上擋布和包皮,悄無聲息地蜷縮在長罩衫裡。
這時,一輛輛馬車魚貫地駛近了台階。
將軍下了馬車,抖了一下身子,用手整了整頭上的帽纓,上校緊隨其後。接着,肥胖的少校也跳下了彈簧馬車,脅下夾着一把馬刀。然後幾位身材瘦削的少尉和坐在他們身上的準尉也相繼跳下了旅行馬車,最後是三位神氣地騎在馬上的軍官翻身下鞍。
「老爺不在家,」聽差迎出來,走到台階上說。
「怎麼不在呢?那麼,他在午飯前總該回來吧?」
「不會的。他要出去一整天。說不定明天這時候才能到家。」
「這真沒料到!」將軍說。「怎麼會這樣呢?....」
「老實說,這是玩把戲,」上校笑着說。
「不對吧,怎麼能這樣做呢?」將軍老大不高興地接著說道。「哼....見鬼....既然請不起客,幹嗎要撐面子呢?」
「將軍閣下,我閙不明白,怎麼能夠這樣做呀,」一位年輕軍官說。
「什麼?」將軍說道,當他跟尉官說話時,總是有這麼詰問一句的習慣。
「我是說,將軍閣下:為人處事怎麼能這樣呢?」
「自然是....唔,莫不是出了什麼事情,——至少也得告訴一聲,要不就別請大家來呀。」
「算了吧,將軍閣下,沒有辦法,咱們只好回去了」上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