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可以看看它,」將軍說道。「勞駕,」他轉身對副官說,那是一個外表討人喜歡的機靈的年輕人,「吩咐人把那匹棗紅馬牽到這裡來!你們自己看看吧。」這時,將軍吸了一口煙,接着又吐出煙來。「它還照料得不大好:這該死的小鎮子,沒有一間像樣的馬廄。這匹馬,撲哧——撲哧①,倒是挺不錯的。」
①吸着煙斗的聲音。
「將軍閣下,撲哧——撲哧,您養了很久了麼?」切爾托庫茨基問道。
「撲哧——撲哧——撲哧,撲——撲哧,不很久。從養馬場弄來總共才兩年時間。」
「它是已經調馴好的,還是您在這裡才調馴好的?」
「撲哧——撲哧,撲——撲——撲....哧,在這裡才調馴好的,」將軍說完,便整個兒隱沒在煙霧中了。
這時,從馬廄裡跳出來一個士兵,立刻傳來得得的馬蹄聲,終於又出現了另一個士兵,身穿肥大的白外衣,蓄着黑色的大鬍子,牽着那匹驚惶而顫慄的馬的籠頭走出來了,那匹馬忽然昂起頭,把蹲在地上的士兵連同他的鬍子一起掀了起來。「呶,呶!阿格拉菲娜·伊凡諾芙娜!」——那士兵說著,把馬牽到了台階下面。
這母馬的名字叫阿格拉菲娜·伊凡諾芙娜;身體結實,野性十足,活像一個南方的美人,它朝木頭台階猛地一蹬蹄子,忽然站住了。
將軍放下煙斗,洋洋得意地打量着阿格拉菲娜·伊凡諾芙娜。上校走下台階,摸摸阿格拉菲娜·伊凡諾芙娜的嘴臉。少校則拍拍阿格拉菲娜·伊凡諾芙娜的腿,其餘的人都咂咂舌頭。
切爾托庫茨基走下台階,繞到那匹馬的身後。那士兵挺直身子,緊拽着籠頭,直盯着來人的眼睛,彷彿想要跳進他的眼裡去似的。
「很不錯,很不錯!」切爾托庫茨基說,「樣子挺勻稱!請問,將軍閣下,它跑得快麼?」
「它的腿力挺不錯....鬼才知道他....獸醫這個笨蛋不知給它吃了什麼丸子,這兩天一直打噴嚏。」
「挺不錯,挺不錯。將軍閣下,您有相配的馬車麼?」
「馬車?....這可是供人騎的馬呀。」
「這我知道;我問將軍閣下是想知道,您有沒有跟別的馬相稱的馬車?」
「噢,我這兒馬車倒是不大夠用。說實話,我早就想要有一輛時新的四輪馬車了。我寫了信給現在在彼得堡的兄弟,但不知道他能不能弄到一輛。」
「我覺得,將軍閣下,」上校插話說,「最好的四輪馬車要算維也納馬車①」
「您的看法是對的,撲哧——撲哧——撲哧。」
「將軍閣下,我有一輛非常出色的馬車,那是正宗的維也納產品。」
「什麼樣的?是您乘坐來的那一輛麼?」
「噢,不。這是一輛旅行馬車,給我出門坐一坐的,而那輛車....真是出奇,輕巧得像羽毛似的;您一坐到裡面,簡直就像,——請大人不要見怪,——保姆把您放在搖籃裡搖晃着!」
「那麼,是很舒適囉?」
「非常、非常舒適;襯墊、彈簧——全部像畫上畫的那樣。」
「不錯。」
「還有,可寬敞哩!就是說,將軍閣下,我從來還沒有見過這樣好的馬車。當我在軍隊裡服務時,車子的木箱裡裝了十瓶羅姆酒②和
20俄磅煙絲;除此之外,我隨身還帶了大約
6套制服,內衣褲和兩根長煙桿,將軍閣下,——請別見怪,——就像縧蟲那麼長,而夾袋裏足足可以放得下一頭公牛呢。」
①一種輕便的四座馬車。
②一種由甘蔗釀製的烈性酒。
「不錯。」
「將軍閣下,我花了四千盧布買下來的。」
「按價錢來看,它該是一輛好車;那麼,您是自己買來的麼?」
「不,將軍閣下;那是碰巧弄到的。這車是我的朋友買來的,他是一個少有的好人,我的童年夥伴,您跟他也會合得來的;我們親密無間,不分彼此。我是打牌從他手裡贏來的。將軍閣下,您能不能賞個臉,明天光臨敝舍吃餐中飯,順便也看看那輛車子。」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您說才好。我一個人去有點兒....何不把諸位軍官一塊兒請去呢?」
「諸位軍官我也恭請光臨。先生們,你們若肯光臨敝舍,實乃敝人三生有幸!」
上校、少校和其餘的軍官恭恭敬敬地鞠躬表示感謝。
「將軍閣下,我是這麼想的,買東西就一定要買好貨,便宜無好貨,買了也不合算。等明天你們光臨敝舍的時候,我可以讓諸位看看我在理家方面記下的收支明細表。」
將軍望瞭望他,嘴裡吐出一圈煙霧。
切爾托庫茨基非常得意,因為他邀請到了各位軍官到家裡去做客;他在腦子裡預先籌划著要買些肉餡和調味汁,興高采烈地瞧著在座的各位軍官,他們對他也就更加抱有好感了,這可以從他們的眼神和微微躬着身子等細微動作上看得出來。切爾托庫茨基向前走了幾步,顯得更加無拘無束,說話的聲音透出軟綿綿的味兒:那是心裡洋洋得意的一種表露。
「將軍閣下,到時候請見見我那位內助。」
「我十分高興,」將軍摸摸鬍髭,說道。
隨後,切爾托庫茨基想立刻趕回家去,以便為明天請客吃飯預先作好一切準備;他連帽子都已經拿在手裡了,可是,真叫人有點不可思議,他又留下來待了一會兒。這時,房間裡已經擺好了鋪着綠呢面的牌桌。在座的人很快分成了四人一桌打惠斯特牌,接着便分別坐到將軍房間的各處角落裡了。
點上了蠟燭。切爾托庫茨基半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坐下來打惠斯特牌。可是,當軍官們一再邀請他的時候,他竟覺得硬是推辭是很不合社交禮儀的。他坐下來了。不知不覺間一杯潘趣酒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無意之中一飲而盡。打了兩圈之後,切爾托庫茨基又發現手邊放著一杯潘趣酒,他又在無意之中一飲而盡,趕忙說:「先生們,我該回去了,真的該走了。」然而,他又坐了下來,開始打第二局。這時,房間各個角落裡的談話只是零星各別的。打牌的人都默不作聲;然而,不打牌的人坐在旁邊的沙發上,閒聊起來了。在一個角落裡,騎兵大尉把一隻枕頭塞到脅下,嘴裡銜着煙斗,相當隨便而從容地講着自己的風流韻事,他身邊的一小群人聽得津津有味。一個腦滿腸肥的地主,長着兩只有點像長大的馬鈴薯的粗短胳膊,聽得入神,露出甜膩膩的表情,只是時不時地使勁把粗短胳膊彎到又寬又厚的背脊上,去掏出鼻煙盒來①。在另一處角落裡,人們相當熱烈地爭論起騎兵連操練的事情,而切爾托庫茨基這時兩次出錯牌,把j當成了q,忽然插進話頭,從角落裡嚷着「是哪一年的事?」或者「哪一個團的?」卻不曾留意問得牛頭不對馬嘴。終於,在晚飯前幾分鐘,不打牌了,可是仍然在飯桌上談論不休,似乎大家的腦子裡裝的儘是惠斯特牌經。切爾托庫茨基記得很清楚,他贏了許多錢,但是兩隻手什麼也沒拿,從桌旁站起身來,楞着站了好一陣子,就像一個隨身沒有帶手帕的人那樣尷尬。這時,晚飯已經擺好了。自然,酒是少不了的,切爾托庫茨基几乎是情不自禁地給自己頻頻斟着酒,因為他的左右兩邊都擺滿了酒瓶。
①舊式燕尾服背後縫有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