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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轉念一想:『這不是求之不得麼——他自己要當魔鬼,求我畫上去。』他應允了。他們講妥了時間和價錢。第二天,我的父親帶了調色板和畫筆,便到他家去了。高大的宅院,幾隻看家犬,鐵門和鐵閂,拱形的窗戶,罩着舊式花毯的箱子,還有凝然不動地坐在面前的不同尋常的主人——這一切給他一種古怪的印象。彷彿是故意似的,窗戶下面堵得嚴嚴實實,只從上面透進一些光亮。『真是活見鬼,現在他的臉倒是照得挺亮的!』他默默地嘀咕着,聚精會神地畫了起來,彷彿擔心那難得的光照會悄然消失似的。『真帶勁!』他又默唸著。『我只要畫得有一半像他現在這個樣子,就可以把我畫的聖徒和天使像都一筆勾銷;它們全都會在他面前黯然失色。真是魔鬼的神氣!我只要稍微忠實于本相,他簡直就在畫布上呼之慾出。多麼不尋常的容貌!』——他不停地念叨着,加倍使勁,並且自己也看出來,一些容貌特徵已漸漸在畫布上顯露出來了。然而,他越是刻畫入微,就越有一種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壓抑、驚惶的感覺。儘管如此,他仍然打算分毫不爽地捕捉每一細微特點和表情。首先,他刻意加工那雙眼睛。它們是那樣充滿着力量,要想按照本相精微地再現出來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要捕捉到最細微的特徵和色調,探悉到它們的奧秘....但是,他拿起畫筆,一觸及和刻畫這些特徵,心裡便油然冒出一種十分奇怪的厭惡和莫名其妙的難受的感覺,他不得不暫時又扔下畫筆,然後再重新作畫。最後,他再也忍受不了,覺得那雙眼睛直刺他的心窩,不可思議地令他惴惴不安。第二天是這樣,第三天依然是這樣,越發不可收拾。他不禁毛骨悚然了。他扔下畫筆,斷然表示無法再畫下去。當然,那個古怪的高利貸者一聽這話陡然變色。他立刻跪倒在腳前,懇求把畫像畫完,並說這關係到他的命運和繼續留在這人世上,他那真實的容貌已被畫筆觸及到了,只要忠實地畫出來,他的生命就能以一種神奇的力量留在畫像上,就不會完全死去,而他必須留在這個人世上。我的父親聽了這話不禁感到悚然:這番話聽起來既奇怪又可怕,他終於扔下畫筆和調色板,慌忙地衝出了房間。
“每想到此,他便驚惶不安,到了次日早晨,他收到了畫着高利貸者的那張畫,那是高利貸者家裡的女仆送來的,並且立刻說明,主人不要這張畫像了,也不付畫錢,所以把畫送來了。當天晚上,我的父親就聽說高利貸者死了,人們打算按照宗教儀式安葬他。這一切似乎來得蹊蹺和令人難以置信。從這時起,我父親的性情起了明顯的變化:他處在一種連自己也不可言狀的惶恐不安的心境之中,不久竟然做出了一個出乎許多人意料的舉動。一個時期以來,他的一個學生的畫作開始引起了畫壇少數行家和繪畫愛好者的注目。我的父親也一直因為他有才華而對他另眼相看。沒想到他嫉妒起自己的學生來了。聽到人們對這個學生的關切和議論,他也覺得難以忍受。最後,今他氣憤難平的是,居然有人請這個學生為一座重建的富麗堂皇的教堂作畫。他簡直氣炸了。『不,我決不讓這黃口小兒春風得意!』他說。『老弟,你想叫老人們丟臉還嫌早着呢!謝天謝地,我還有氣力。我們往後瞧吧:看誰露臉,誰丟人。』本來是一個襟懷坦白、為人正直的人竟然耍起了陰謀詭計,而在這之前他對此一直是深惡痛絶的;他到底達到了目的:教堂的畫宣佈要公開遴選,別的畫家也可以應徵。此後,他關起房門,狂熱地作起畫來。顯然,他是全力以赴、十分投入地作畫了。果然,他畫出了一幅最出色的作品。大家相信,他是穩操勝券的。應徵的畫全都陳列出來了,其餘的畫與他的畫相比,猶如黑夜與白天一樣有着天壤之別。忽然間,一位在場的人士,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還是宗教界的頭面人物,作了一番語驚四座的評論。『這幅畫倒是說明畫家很有才氣,』他說,『可是,人物的臉上缺乏聖潔之氣;相反,眼睛裡倒有幾分鬼氣,好像畫家的手是受邪祟的感情支使的。』在場的人仔細看了看,不能不信服這番話一針見血。我的父親直奔畫的跟前,彷彿要親自證實一下這令人不快的評論似的,不由地大吃一驚,原來他畫的所有人物几乎都帶有高利貸者的眼神。一雙雙眼睛全都陰森森、惡狠狠地瞪着,連他自己也感到不寒而慄。這畫沒有入選,更令他大為惱火的是,他極不情願地得悉,他的學生一舉奪魁。他怒不可遏地回到家裡,其憤怒欲狂之態簡直難以描述。他几乎把我的母親揍了個半死,又把兒女們全都趕開,折毀了畫筆和畫架,從牆上一把扯下了高利貸者的畫像,要來了刀子,吩咐人生起壁爐,打算把畫像切成碎片,然後付之一炬。就在這時候,一個朋友走了進來,他也是一個畫家,一個知足常樂、胸無遠慮的樂天派,遇到什麼就高高興興地幹什麼,還樂得吃上一頓喝它兩杯。
“『你在幹什麼呢?準備燒什麼呀?』他邊說邊走到畫像跟前。『你得了吧,這可是你畫得最好的一幅作品。這不就是不久前死掉的放高利貸的傢伙麼;這是一幅難得的好畫。你畫的不是皮相,而是他的神韻。從來還不曾有一雙眼睛像你畫的這樣活靈活現。』
“『我倒要看看,扔到火裡,它們是怎麼活靈活現的,』我的父親說,眼看就要把畫扔進壁爐裡去。
“『慢點,看在上帝的份上!』朋友攔住他說,『你要是看著它不舒服,那就不如送給我吧。』
“我的父親起初執意不肯,最後還是同意了,那位快活的朋友因為有了意外的收穫,心滿意足地把畫像拿走了。
“待他走後,我的父親立刻心平氣和了。果然像畫像不見了一樣,壓在他頭上的石頭也落了地。他自己也對記恨、妒才和性情的明顯變壞感到駭然。在審視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之後,內心深感悲痛,於是不無憂傷地說:
“『是的,這是上帝對我的懲罰;我的畫丟人現眼,自作自受。那是存心不良,想要坑害同行而畫出來的。是險惡的妒才之心支配了我的畫筆,這種險惡的居心必然會在畫上流露出來。』
“他立刻去找到從前的學生,緊緊地抱住他,請他原諒,並且儘力彌補自己的罪過。他作起畫來又像從前那樣心如靜水;不過,他那臉上時時露出沉思的神色。他頻頻禱告,常常默然無語,評論起別人來不再那樣尖刻無情;一反待人粗魯的態度而變得謙和起來。不久,有一件事令他更為震驚。他很久不曾見到那個向他要了那幅畫像的朋友了。正想去探望他,忽然他自己出乎意外地來了。見面寒暄之後,他說:『喂,老兄,難怪你要把那畫像燒掉。真是活見鬼,那幅畫果然有點怪怪的....我是不信巫婆的,可是,信不信由你:那畫裡真有一個魔鬼....』
“『怎麼啦?』我的父親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