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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顯著的例子也是有目共睹的:我們當時的北方京城美女如雲,其中一人艷壓群芳。她是我們北方的俊美和南國的嫵媚的奇妙的融合,是一顆人間罕見的明珠。我的父親曾經坦言,他一輩子從未見過這樣的天姿國色。彷彿是集財富、智慧和內心的美質于一身。追求她的人成群結隊。其中最引人注目是p公爵,一位十分高貴和極為出色的年輕人,不僅外貌英俊漂亮,而且具有瀟灑的騎士風度,是愛情小說和女人心目中的理想人物,簡直就是格蘭迭遜再世。這位公爵墜入愛河,愛得如痴如醉,對方也報以同樣的痴情。可是,親友們卻認為這門親事不是門當戶對。公爵家祖傳的世襲領地早已屬於他人,家道中落,境況窘迫已是盡人皆知。忽然公爵暫時離開了京城,似乎去料理一下家事,沒過多久又折身返回,已是雍容華貴,披金戴銀。頻頻舉辦豪華的舞會和喜慶宴飲,使他名聞于宮廷。而姑娘的父親終於另眼相看,於是就在城裡熱熱閙閙地辦起喜事來了。新郎怎麼搖身一變,就有了萬貫家財,誰也說不清楚;可是暗地裡卻有人說,他跟一個神秘莫測的高利貸者訂了契約,借了一大筆債。不管怎麼說,這場婚禮卻轟動了全城。新郎和新娘成了萬人矚目的偶像。大家都知道他們熱烈而真誠地相愛,經歷過長時間的磨難,有着崇高的操守。熱心的婦人們都紛紛預言,這對新婚夫婦定會過得美滿幸福。然而,事情的結局卻大出意外。不到一年,丈夫發生了可怕的變化。原本是高尚而美好的品性卻變得猜忌多疑、心胸偏狹和任性胡閙,竟然一發不可收拾。他成了家裡的暴君,不斷地虐待自己的妻子,幹出慘無人道的勾當,甚至毒打她,這真是誰也不曾料到的。一年的光景,便無人識得那位一度俏麗動人、慕者如雲的女子了。她終於忍受不了痛苦的折磨,首先提出離婚。丈夫一聽,暴跳如雷。他一時性起,竟舉刀闖進房裡,若不是有人抓住他的手,攔阻住了,毫無疑問,她就會成了刀下之鬼。他在狂怒和絶望中舉刀自傷——終於在極度的痛苦中結束了生命。
“除了大家親眼所見的這兩樁事例之外,據說在下層民眾中間發生的類似事件不勝枚舉,其結局几乎一無例外地令人驚心動魄。一個滴酒不沾的正派人竟然變成了酒鬼;一個商人僱用的夥計把主人的財物掠劫一空;一個多年來都安分守己的馬車伕居然為了一點小錢殺死了旅客。有時,這些故事也免不了加油添醋,自然會在柯洛姆納樸實的居民中間引起必然的恐怖。大家都相信,準是魔鬼附在那個高利貸者身上作祟。人們都說,他提出的條件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借債人也不敢再告訴別的人;又說他的錢灼手,自然而然就變得滾燙,並且還帶有奇怪的標記....總而言之,各種荒誕的傳聞不脛而走。而值得一提的是,柯洛姆納所有的居民——可憐的老嫗、小官吏、低級藝人,總之,包括我們前面所說的所有小人物在內,都寧肯熬苦受難,也不願向那個吃人不吐骨的高利貸者借貸了;甚至有的老嫗生前寧願戕害肉體,也不願毀滅靈魂,終於成了餓殍。人們在大街上碰到那個高利貸者,會不由地膽顫心驚。路人總是小心翼翼地退避,久久地回過頭去,望着他那漸漸遠去的高大的身影。他的外貌極不尋常,令人不禁想到他是一個神秘的怪物。剛毅而深陷的面孔(那是極為罕見的),古銅的臉色,兩道濃黑的劍眉,一雙逼視人的可怕的眼睛,以及那件亞洲式的衣服的寬大的皺褶——似乎都在表明,面對這副身軀裡躍動的熱情,別的人只能相形見絀。我的父親每次遇見他,總要停下來,一動不動地站着,忍不住要說:『魔鬼,十足的魔鬼!』不過,我得儘快地向你們說說我的父親,因為他才是這個故事裡的關鍵人物。
“我的父親從各方面說都是一個很出色的人。他是一個難得的畫家,是植根於俄羅斯豐饒土地上的一枝奇葩,一個自學成才的畫家,無師自通,不入畫派,只在內心裡探尋規則和法則,一心渴望精益求精,憑着他本人也不清楚的原因,就循着心靈所指引的道路而前行;他是獨樹一幟的奇才,往往被同時代人辱罵為『不學無術的傢伙』,卻不因別人的非難和遭受的挫折而灰心喪氣,只是更加奮發向上,不斷地超越那些得到過『不學無術』的罵名的作品。他以極高的悟性感知着每一物體中的含蘊,自然而然地領悟到『歷史的畫卷』的真正含義,探知拉斐爾、達·芬奇、提香和柯萊爵所畫的普通的頭像、畫像可以稱之為歷史的畫卷的奧秘,而有的歷史題材的巨畫,儘管畫家滿懷奢望要畫成歷史的畫卷,卻依然是風俗畫①。內心的感受和自身的信念驅使他的畫筆轉向基督教的題材,去攀登至高至美的境界。他沒有追名逐利之心和心浮氣躁的毛病,那是不少畫家性格上難以擺脫的通病。他性格剛強,為人正派、坦率,甚至有些粗魯,外表冷漠,內心存有幾分傲氣,評論起人來既寬容又尖刻。『何必理會他們呢,』他常說,『我又不是為他們工作的。我的畫又不掛到客廳裡,是要擺在教堂裡的。有人懂我的畫——會從心裡感激,有的人看不懂——反正是向上帝禱告。用不着去責備世俗的人,說他不懂繪畫;然而,他會打牌,品嚐得出酒的好壞,會看馬的牙口,——一個貴人又何必懂得更多些?看來,什麼事情都要去試試身手,自作聰明,那就糟了!每個人都各有所長,那就各干其事吧。在我看來,一個人老老實實,不懂就說不懂,總比不懂裝懂、只會把事情弄糟的偽君子要好些。』他的畫要價不高,足夠養家餬口和維持畫資就行了。而且,他從不拒絶幫助別人,總是向窮困的畫家伸出援手;他崇奉祖先樸質而虔誠的信仰,也許因此而在他所畫的人物的臉上,總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崇高的神韻,而許多才華卓絶的畫家卻無法探悉其奧秘。他長年累月地辛勤勞作,堅定不移地走着選定的道路,終於贏得了人們的敬重,即便是那些以『不學無術』和『沒有根底』相譏的人也只好對他刮目相看。人們不斷前來為教堂訂畫,他的工作也就忙個不停。他對其中的一幅畫最為投入。我已經記不清那畫的題材了,只記得那上面必須畫上一個魔鬼。他構思了很久,到底該把他畫成什麼樣子;他想在那臉上應該表現出人的痛苦、難受的感情。每當他默默構思的時候,腦海裡就油然閃過那個神秘的高利貸者的模樣,他會不由自主地暗想:『我就把他當成魔鬼來畫好了。』有一天,正當他在畫室裡作畫時,有人敲門,走進屋來的竟是那個令人可怕的高利貸者,大家可以想見我的父親該是多麼的駭異。他不由地感到一陣寒顫透過全身。
①「風俗畫」一語,原文為法語——譯者注。
“『你是畫家嗎?』他一點也不客氣地問道。
“『是的,』我的父親困惑不解地等着他說明來意。
“『好吧。替我畫一張像。說不定我快要死了,我沒有子女;不過,我不想完全死掉,我要活下去。你能不能畫一張像活人一樣的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