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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馬車裡覺得很彆扭。馬車每一晃動,為了不致跌倒,她就伸出她那小小的、皸裂的、骯髒的左手抓住我的大衣。她的另一隻手則緊緊地抱著她的那幾本書;從各方面的情況看,這些書對她很寶貴。在她整理衣服的時候,突然露出了她的一隻腳,使我萬分驚訝的是,我看到,她竟穿著一雙滿是破洞的鞋子,沒穿襪子。雖然我已下定決心決不開口,決不沒完沒了地問她任何事,但是這會兒我又忍不住了。
「難道你沒襪子?」我問,「天這麼潮濕,又這麼冷,怎麼能光着腳丫子走路呢?」
「沒有,」她急匆匆地答道。
「啊,我的上帝,你不是住在別人家裡吧!要出門就該向他們要雙襪子嘛。」
「我自己願意這樣。」
「你會生病,會死的。」
「死了拉倒。」
她分明不願意回答我的問題,在生我的氣。
「瞧,他就死在這兒,」我向她指着老人在一旁去世的那棟房子。
她定睛看了看,接着又轉過身來向我苦苦哀求:
「看在上帝分上,別跟着我。我一定來,一定!一有可能就來!」
「好吧,我已經說過決不到你那兒去,但是你到底怕什麼呢!你大概很不幸吧。看見你,我就心疼....」
「我誰也不怕,」她的聲音裡帶著某種憤懣回答道。
「你方纔不是說:『她會揍我的!』」
「揍就揍!」她答道,兩眼閃出了光。「讓她揍!讓她揍!」她痛苦地重複道,而且有點鄙夷不屑地呼起了上嘴唇,開始發抖。
最後,我們到了瓦西里島。她讓馬車停在六條的口子上,邊擔心地東張西望,邊跳下了馬車。
「快走開吧;我一定來。一定!」她非常擔心地重複道,一再求我別跟着她。「快走吧,快呀!」
我走了。但是我坐車在濱河街上沒走幾步,就打發馬車走了,然後回頭走到六條,迅速跑到街對面。我看見了她;她還沒來得及跑很遠,雖然走得很快,而且不時回頭張望;甚至有一次還停下來,站了一會兒,以便看個仔細:我是不是跟在她後面?但是我躲進一家我恰好遇到的人家的大門裡,她沒發現我。她繼續往前走,我一直躲在街對面,跟着她。
我的好奇心被激發起來了,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我雖然決定不跟她送去,但一定要弄清她進去的那棟房子在哪兒,以防不測。我處在一種既沉重又古怪的感情的影響下。我這時的感覺頗像阿佐爾卡死後,她外公在食品店裡令我產生的那種感覺....
第二部 第04章
我們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小街①。她几乎撒腿飛跑;最後她走進一家小鋪。我停下來等她。我想:「她總不致于住在這家小鋪裡吧。」 果然,過了一小會兒,她走了出來,但是她手裡的書已經不見了。她手裡原來是書,現在卻端着一隻陶碗。走了不多幾步,她便進了一棟外現醜陋的樓房的大門。這樓不大,但卻是磚瓦房,式樣很老,兩層,外牆漆着股兮兮的黃色油漆、底層有三扇窗,其中一扇窗裡擺着一口小小的紅漆棺材這是一家不大的棺材鋪的招牌。上面一層的窗戶小極了,是標標準準的正方形,安着綠顏色的毛玻璃,滿是裂縫,透過這玻璃可以看到裡面掛着粉紅色的粗布窗帘。我穿過大街,走到樓跟前,看到大門上釘着一塊鐵皮,上面寫着:小市民布勃諾娃寓此。
但是,我剛看清了門上的這行字,布勒諾娃家的院子裡就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女人的尖叫聲,接着便是聲嘶力竭的叫罵聲。我向柵欄門張望了一下;看到木頭台階上站着一個胖胖的婆娘,穿得像個小市民,戴着頭巾。披着一方綠色的披肩,長着一副令人生厭的紫醬色臉膛;一雙小小的肉裡眼,佈滿了血絲,在惡狠狠地閃着光。儘管現在還是午前,但是看得出來,她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可憐的葉蓮娜捧着碗,木然地站在她面前,她則又叫又喊地衝着葉蓮娜連聲嚷嚷。在那紫醬色臉膛娘們背後的樓梯上,探頭探腦地出現了一個女人,酥胸微露,衣衫不整,塗脂抹粉,臉蛋抹得紅紅的。少頃,從地下室樓梯通往底層去的那扇門也開了,樓梯上出現了一個衣着寒酸的中年婦女,大概她也是被喊叫聲吸引來的,但是這女人的外表文雅而又素淨、從半開着的門裡又探頭探腦地出現了幾名住在底層的其他房客,一位老態龍鍾的老人和一名姑娘。一名高大而又健壯的大漢,大概是看門的,站在院子中央,手裡拿着掃把,在懶洋洋地看熱閙。
①彼得堡街名。東西向,橫貫瓦西里島,與一二十九條成十字交叉的有三條街,即大街、中街和小街。
「啊呀,你這殺千刀的,啊呀,你這吸血鬼,你這不要臉的死丫頭!」那婆娘尖聲叫道,一口氣罵出了一連串髒話,大部分沒有逗號,也沒有句號,但是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對我的養育之恩你這樣報答呀,你這蓬頭鬼!剛打發她出去買點黃瓜,就溜了!剛打發地出去的時候,我心裡就南咕,準格。我的心都為你操碎啦,操碎啦!昨兒個黑價,我剛為這事揪住她的頭髮地了她一通,今天又跑了!你要上哪,你這臭婊子,上哪呀!你去找誰,你這該死的蠢貨,你這金魚眼,你這孬種,你這害人精,你究竟去找誰。說呀,你這爛貨,要不,我說話就掐死你!」
於是這暴跳如雷的娘們便向那可憐的小姑娘撲去,但是她一眼瞅見底層的那個女房客,那個站在台階上看她的女人,便突然停了下來,向她轉過身去,又哭又嚎的,嚷嚷得比方纔更刺耳了,呼天搶地的揮着兩手,好像要請她作證,讓她確認她那可憐的犧牲品的令人髮指的罪行似的。
「她媽嚥氣了!好心的人們,這事你們都知道:沒依沒靠的就剩下她一個人。我瞧你們大夥兒都突,自己都沒吃的,還要撫養她;我想,看在主的僕人聖尼古拉的分上,讓我費點心,收養了這孤兒吧。於是我就收養啦,可是你們猜怎麼著?瞧。我都養活她兩個月了在這兩個月裡,她喝乾了我的血,吃盡了我的肉!她是個吸血鬼!響尾蛇!死不開竅的撒旦!你打她,她不吭聲,甩手不管她吧,還是不吭聲;倒像她嘴裡含了口水沒法開口似的就是不吭聲,我的心都操碎了,還是不吭聲!你把自己當成什麼人了?你有什麼了不起,你這綠毛猢猻!要不是我呀,你非得在大街上餓死不可。你應當給老娘洗腳,喝老娘的洗腳水,你這惡棍,你這法國來的狗雜種。沒老娘,你早凍死餓死了!」
「安娜·特裡福諾芙娜,你幹嗎這麼難受呢?她又幹了什麼惹您惱火的事啦?」與這個火冒三丈的拔婦說話的那女的恭恭敬敬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