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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世界 - 372 / 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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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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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2頁

朗讀:

一天晚上,正是六月四日,這並不妨礙吉諾曼公公仍在他的壁爐裡燃起一爐極好的火,他已把他的女兒打發走了,她退到隔壁屋子裡去做針線活。他獨自待在他那間滿壁牧羊圖景的臥室裡,兩隻腳伸在爐邊的鐵欄上,被圍在一道展成半圓形的科羅曼德爾九折大屏風的中間,深深地坐在一把錦緞大圍椅裡,肘彎放在桌子上(桌上的綠色遮光罩下燃着兩支蠟燭),手裡拿着一本書,但不在閲讀。

他身上,依照他的癖好,穿一身「荒唐少年」的服裝,活象加拉①的古老畫像。他如果這樣上街,一定會被許多人跟着起鬨,因此每次出門,他女兒總給他加上一件主教穿的那種寬大的外套,把他的服裝掩蓋起來。他在自己家裡,除了早晚起床和上床以外,從來不穿睡袍。「穿了顯老。」他說。


  

①加拉(Garat),路易十六的司法大臣,他是督政府時期時髦人物的代表。

吉諾曼公公懷着滿腔的慈愛和苦水,思唸著馬呂斯,但經常是苦味占上風。他那被激怒了的怨慕心情,最後總是要沸騰並轉為憤慨的。他已到了準備固執到底,安心承受折磨的地步了。他這時正在對自己說,到現在,已沒有理由再指望馬呂斯回來,如果他要回來,早已回來了,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他常勉強自己習慣于這個想法:一切已成泡影,此生此世不會再見「那位小爺」了。但是他的五臟六腑全造反,古老的骨肉之情也不能同意。「怎麼!」他說,這是他痛苦時的口頭禪,「他不回來了!」他的禿頭落在胸前,眼睛迷迷矇矇地望着爐膛裡的柴灰,神情憂傷而鬱忿。

他正深深陷在這種夢想中時,他的老僕人巴斯克走進來問道:

「先生,能接見馬呂斯先生嗎?」

老人面色蒼白,象個受到電擊的死屍那樣,突然一下,坐得直挺挺的。全身的血都回到了心房,他結結巴巴地說:

「是姓什麼的馬呂斯先生?」

「我不知道,」被主人的神氣搞得心慌意亂的巴斯克說,「我沒有看見他。剛纔是妮珂萊特告訴我的,她說‘那兒有個年輕人,您就說是馬呂斯先生好了。’」

吉諾曼公公低聲嘟囔着:

「讓他進來。」

他照原樣坐著,腦袋微微顫抖,眼睛盯着房門。門又開了。

一個青年走進來。正是馬呂斯。

馬呂斯走到房門口,便停了下來,彷彿在等待人家叫他進去。

他的衣服,几乎破得不成樣子,幸而是在遮光罩的黑影裡,看不出來。人家只看見他的臉是安靜嚴肅的,但顯得異樣地憂鬱。

吉諾曼公公又驚又喜,傻傻地望了半晌還只能看見一團光,正如人們遇見了鬼魂那樣。他几乎暈了過去,只見馬呂斯周圍五顏六色的光彩。那確實是他,確實是馬呂斯!

終於盼到了!盼了足足四年!他現在抓着他了,可以這樣說,一眨眼便把他整個兒抓住了。他覺得他美,高貴,出眾,長大了,成人了,體態不凡,翩翩風度。他原想張開手臂,喊他,向他衝去,他的心融化在歡天喜地中了,多少體己話在胸中洶湧澎湃,這滿腔的慈愛,卻如曇花一現,話已到了唇邊,但他的本性,與此格格不入,表現出來的只是冷峻無情。他粗聲大氣地問道:

「您來此地幹什麼?」

馬呂斯尷尬地回答說:

「先生....」

吉諾曼先生恨不得看見馬呂斯衝上來擁抱他。他恨馬呂斯,也恨他自己。他感到自己粗暴,也感到馬呂斯冷淡。這老人覺得自己內心是那麼和善,那麼愁苦,而外表卻又不得不板起面孔,確是一件使人難受也使人冒火的苦惱事。他又回到苦惱中。他不待馬呂斯把話說完,便以鬱悶的聲音問道:

「那麼您為什麼要來?」

這「那麼」兩個字的意思是「如果您不是要來擁抱我的話」。馬呂斯望着他的外祖父,只見他的臉蒼白得象一塊雲石。

「先生....」


  
老人仍是以嚴厲的聲音說:

「您是來請求我原諒您的嗎?您已認識您的過錯了嗎?」

他自以為這樣能把他的心願暗示給馬呂斯,能使這「孩子」向他屈服。馬呂斯渾身寒戰,人家指望他的是要他否定自己的父親,他低着眼睛回答說:

「不是,先生。」

「既然不是,您又來找我幹什麼?」老人聲色俱厲,悲痛極了。

馬呂斯扭着自己的兩隻手,上前一步,以微弱顫抖的聲音說:

「先生,可憐我。」

這話感動了吉諾曼先生。如果早點說,這話也許能使他軟下來,但是說得太遲了。老公公立了起來,雙手支在手杖上,嘴唇蒼白,額頭顫動,但是他的高大身材高出於低着頭的馬呂斯。

「可憐您,先生!年紀輕輕,要一個九十一歲的老頭可憐您!您剛進入人生,而我即將退出,您進戲院,赴舞會,進咖啡館,打彈子,您有才華,您能討女人喜歡,您是美少年,我嗎,在盛夏我對著爐火吐痰,您享盡了世上的清福,我受盡了老年的活罪,病痛,孤苦!您有您的三十二顆牙、好的腸胃、明亮的眼睛、力氣、胃口、健康、興緻、一頭的黑髮,我,我連白髮也沒有了,我丟了我的牙,我失去了我的腿勁,我失去了我的記憶力,有三條街的名字我老搞不清:沙洛街、麥茬街和聖克洛德街,我已到了這種地步。您有陽光燦爛的前程在您前頭,我,我已開始什麼也看不清了,我已進入黑暗,您在追女人,那不用說,而我,全世界沒有一個人愛我了,您卻要我可憐您!老天爺,莫里哀也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律師先生們,假使你們在法庭上是這樣開玩笑的,我真要向你們致以衷心的祝賀。您好滑稽。」

接着,這九旬老人又以憤怒嚴峻的聲音說:

「您究竟要我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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