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澆好石膏以後,奧棠絲眼見丈夫花了那麼些精力,健康受了影響,把身體、手臂、手,都折磨夠了,當然覺得作品美極了。父親根本不懂雕刻,男爵夫人也一樣的外行,都大聲叫好,說是傑作;陸軍部長被他們請了來,受了他們的催眠,對於那座配着適當的光線,襯着綠布幔的石膏像,也表示滿意。不幸在一八四一年的展覽會中,這件作品在那般氣不過文賽斯拉爬得太快的人嘴裡,引起了一片嬉笑怒罵的批評。斯蒂曼想從旁指點,文賽斯拉卻認為是忌妒。奧棠絲覺得報紙上的指摘全是醋意作怪。斯蒂曼這個熱心朋友,拉人寫了幾篇文章,駁斥那些批評,說從石膏翻成大理石的時候,雕塑家往往大加改削,所以將來還得拿出大理石像來展覽。克洛德·維尼翁說:「在石膏翻成大理石的過程中,往往精華變成糟粕,腐朽化為神奇。石膏像是手稿,大理石像是印好的書。」
兩年半中間,斯坦卜克造了一座人像和一個孩子。孩子是美妙絶倫,人像是不堪入目。
親王的時鐘與蒙柯奈像,還掉了青年夫婦的債。那時斯坦卜克對於應酬、看戲、意大利劇院等等,都上了癮。他關於藝術的討論出神入化,在上流社會心目中,他是一個高談闊論,以批評與說明見長的大藝術家。巴黎自有一般靠清談過日子的天才,以博得交際場中的榮譽為滿足。斯坦卜克一味模仿這些迷人的太監,對工作一天天的厭惡。想開始一件作品的時候,他先看到所有的困難,叫自己心灰意懶。靈感、那點子創造狂,一看到這個萎靡不振的情人便溜之大吉。
雕塑和戲劇一樣,是一切藝術中最難而又最容易的。只消把一個模特兒依樣葫蘆的捏下來,便可成為一件作品;但是要給它一顆靈魂,把一個男人或女人造成一個典型,那簡直和普羅米修斯盜取天上的靈火一樣困難。雕塑史上這一類的成功,是和大詩人同樣寥寥可數的。米開朗琪羅、米歇爾·科侖、冉·古戎、菲迪亞斯、伯拉克西特列斯、波利克萊特、皮熱、卡諾伐、阿爾布萊希特·丟勒、和彌爾頓、維吉爾、但丁、莎士比亞、塔索、荷馬、莫里哀等等①都是兄弟行。雕塑的規模之大,只要一座雕像就能造成一個人的不朽,彷彿費加羅、洛弗拉斯、和曼儂·萊斯戈,一個人物就足以使博馬舍、理查遜、和普雷沃神甫名垂千古。②淺薄的人(藝術家中這種人太多了)說雕塑是隻靠裸體存在的,從古希臘滅亡以後它就消滅了,現代的服裝使雕塑根本不可能。殊不知古代雕塑家的傑作中間,有的是全部穿衣的人像,如《波呂許尼亞》③,《朱麗》④等,而這一類的作品,我們發現的還不及原來的十分之一。其次,真愛藝術的人不妨到佛羅倫薩去看看米開朗琪羅的《思想家》,到美因茲的大寺中去看看阿爾布萊希特·丟勒的《童貞女》,——在紫檀木上,在三重衣衫之下,雕出一個生動的女人,微波蕩漾的頭髮,那種柔軟的感覺絶非人間的梳妝所能比擬。外行人看過之後,都會承認天才能夠在衣服上、鎧甲上、長袍上,留下一縷思想,給它們一個血肉之體,正如一個人在衣飾上能表現他的性格和生活習慣。關於這一點,在繪畫上獨一無二的成就只有拉斐爾。而雕塑所要實現的就是拉斐爾這種成就。要解決這個難題,只能靠有恆的、孜孜矻矻的工作;因為物質的困難要絶對克服,手要不辭勞苦,磨練得隨心所欲,而後雕塑家方能和他所要表達的對象,那個不可捉摸的精神境界肉搏。在小提琴上吐露心曲的帕格尼尼⑤,倘使三天不練習,他的樂器便會象他所說的,喪失他的音域:這是說明在琴、弦、弓,與他之間,有着極密切的關係;這一點關係破滅了,他就會突然之間變成一個普通的提琴家。持續不斷的工作是人生的規律,也就是藝術的規律;因為藝術是最精醇的創造。所以偉大的藝術家與詩人,既不等定貨,也不等買主,他們今天、明天,永遠在製作,從而養成勞苦的習慣,無時無刻不認識困難,憑了這點認識,他們才和才氣,才和他們的創造力打成一片。卡諾伐是在工場中起居生活的,象伏爾泰在書齋中一樣。荷馬與菲迪亞斯,想必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