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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中庸》不睹不聞,與《詩》無聲無臭之旨,何以異?天理本無形聲可以議擬,但只恁地看,恐墮於無。若於無中想出一個不睹不聞景象,則亦滯于有矣。無即佛氏之所謂空,有即其所謂相也,二者皆非也。然則不無而無,不有而有,其心之本體乎?其在勿助勿忘之間乎?近來見得如是,幸夫子明以教我。”
先生曰:“此事正要理會,廉伯能以疑問知,是善理會矣。在人為不睹不聞,在天為無聲無臭,其實一也。如舊說,不睹不聞,無聲無臭,卻墮于虛無而不自知矣。然於不睹不聞,而必曰『其所』,是有實體也;於無聲無臭而必曰『上天之載』,是有實 也,何墮於無?這個不睹不聞之實體,程子所謂『亦無有處有,亦無無處無』,乃心之本體,不落有無者也。
須于勿助勿忘之間見之,要善體認。吾于《中庸》測難已說破,惟諸君於心得中正時,識取本體,自然見前,何容想像!」
奉謂:「孟子所謂『持其志,毋暴其氣』者,亦無本末之分,不過欲人存中以應外,制外以養中耳,使知合觀並用之功也。公孫醜疑而問者,未達乎此而已矣!”先生曰:“志氣不是兩物,志即氣之精靈處,志之所至,氣亦至焉,故持志即毋暴氣,都一齊管攝。如志欲手持則持,志欲足行則行,豈不內外一致?存中應外,固是制外之心,非由中乎?不必分內外。」
清問:「昨者坐中一友言『夜睡不 』,先生謂其『未曾體認天理,故睡不 』。清因舉蔡季通『先睡心,後睡眼,文公以為古今未發之妙』言之,先生不以為然。豈以其岐心目為二理耶?”先生曰:“吾意不以為然者,非以岐心目為二理也。只先 一個睡字,便是安排。
事事亦復如是。所謂體認天理者,亦非想像,想像亦便是安排。心中無事,天理自見,無事便自睡得着,何意何必?」
「毛式之日來工夫盡切身,沖家居全得此友往來商確耳。但渠銖較寸量,念頭尚未肯放下,多病精神不足,可惜也。願先生療以一言,渠若見得完全,卻會守得牢固。”先生曰:“毛君素篤信吾學,隨處體認天理,此吾之中和湯也。
服得時,即百病之邪自然立地退聽,常常服之,則百病不生,而滿身氣體中和矣。何待手勞腳攘,銖較寸量乎?此心天理,譬之衡尺,衡尺不動,而銖銖寸寸,自分自付,而衡尺不與焉。舜之所以無為而天下治者,此也。此劑中和湯,自堯、舜以來,治病皆同。
天理人心不在事,心兼乎事也。」
朱鵬問:「道通雲『隨處體認天理,即孔門博約一貫之義』者,然則博學于文,約之以禮,須合作一句看始明,請示其的。”先生曰:“隨處體認天理,與博約一貫同,皆本於精一執中之傳。博文約禮,還是二句,然則一段工夫,一齊並用,豈不是同一體認天理?」
沖問:「先生嘗言:『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此便是良知,亦便是天理。』竊以為是非之心,其在人也,雖私慾亦矇蔽他不得。譬諸做強盜,人若說他是強盜,他便知怒。又如做官人要錢底,渠亦怕人知覺,及見人稱某官何等清廉,渠亦知敬而自愧。
可見他本心自是明白,雖其貪利之心,亦蔽他不得。此正是他天理之心未嘗泯滅處。學者能常常體察乎此,依 自己是非之心,知得真切處,存養擴充將去,此便是致良知,亦便是隨處體認天理也。然而,外人多言先生不欲學者之言良知者,豈慮其體察未到,將誤認於理欲之間,遂以為真知也耶?”先生曰:“如此看得好。
吾于《大學》『小人閒居』章測難,備言此意。小人至為不善,見君子即知掩不善,又知着其善,又知自愧怍,人視己如見肺肝;又如賊盜至為不道,使其乍見孺子將入井,即有怵惕惻隱之心,豈不是良知?良知二字,自孟子發之,豈不欲學者言之?但學者往往徒以為言,又言得別了,皆說心知是非皆良知,知得是便行到底,知得非便去到底,如此是致。恐師心自用,還須學問思辨篤行,乃為善致。」
沖問:「先生儒佛之辨明矣。竊以為論佛氏曰『當先根究其初心,不合從軀殼起念,且緩責其苦根塵、絶倫理之罪』,蓋由其舉足之差,遂使其謬至于此極也,故沖每與朋儕言學,須先探訊其志,然後與論工夫。若其志不正,雖與講得極親切,只是替他培壅得私己的心,反幫助潤飾得他病痛,後來縱慾敗度,傷殘倫理,或反有甚於佛氏者。孔子於門人,往往誘其言志,孟子欲人察於善利之間者,殆為是耳。
故自學教人,皆宜先正其志,何如?”先生曰:“佛氏初心,軀殼起念,即是苦根塵、絶倫理之罪,是同條共貫事。然問罪者,先須按其實 臓證,乃可誅之也。今只誅其軀殼起念,則彼又有無諸相之說,必不肯服。從事聖人之書者,亦有縱慾敗度,傷殘倫理,然不可謂之儒,聖人必不取之。
而佛相之說,正欲人人絶滅倫理,如水火之不相同。子比而同之,且抑揚之間,詞氣過矣。正志之說,甚好。」
衢問:「先生教人體認天理,衢即於無事時,常明諸心,看認天地萬物一體之善;至有事時,即就此心上體會,體會便應去求個是便了,不識然否?”先生曰:“吾所謂天理者,體認於心,即心學也。有事無事,原是此心。無事時萬物一體,有事時物各付物,皆是天理充塞流行,其實無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