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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墨之差易見,故自孟子一辨之後,無人復入其門。鄉願媚世盜名,雖間有人效之,然亦內省有愧,高明有識之士,自不屑為。獨告子之學,近似率真,坑陷多少有志好學人豪,鶻鶻突突,撞入其門,恬不為怪。此其為害特深,至今不息也。
凡今之不肯精細入思,從容中道,而但任氣作用,率意徑情,且侈號於人曰:「吾自良知妙用矣,管甚人是人非;吾自性天流行矣,管甚無破無綻。」少循規矩,則謂之拘執道理;少盡報施,則謂之陪奉世界。凡若此者,謂非告子不求於心、不求於氣之學乎?嗚呼!安得起孟子於九原而辨正之也?
一友聞格物之說,喜曰:「看來格物二字,只是個致知底致字。」曰:「然。」曰:「學既明白如此,須作第一事干,庶不虛負所聞。」曰:「作第一事,還有第二第三,須是看得事即學,學即事,日用間一切動靜雲為,總只是這一個學,方是無間斷,無歇手處。」友乃躍然。
庸德庸言,是小小尋常言行,無甚關係時節。今人之所忽處,正古人之所謹處。故學必於微小去處不少放過,方始入精。
一友好直己之是,語之曰:「是非之在人心,自明自辨,何須自家理直?子直其是,誰肯認非?此余少時害過切骨病痛。曾記與林東城論一事於舟中,余欲明辨自己之是,東城則欲渾厚莫辨,謂『辨得自己極是,不難為了別人!』予執滯不能服。時李天泉在坐,兩解之曰:『二公皆是也。渾厚則仁之意多,辨明則義之意多。』
予曰:『巧哉!仁可以該義,義不可以該仁。吾二人之優劣既較然矣,何得謂皆是乎?』東城大笑曰:『公依舊又在這?辨個優劣,要做甚麼?公可謂只是生薑樹上生。但自此,吾當進於明辨,公亦當進於渾厚,則彼此俱有益耳。』予於是始大悟其差,亟起謝教,自是悔改。
數十年來,然後能不敢不渾。」
《易傳》曰:「天下何思何慮。」非教人一切不思慮也。「學而不思則罔」,「心之官則思」,慎思研慮,皆學者用功所在,安得糊塗!《易傳》之意,蓋言天下之理,同歸而涂自殊,一致而慮自百。我這?真是廓然大公,則自然物來順應;我這?真是寂然不動,則自然感而遂通,更復有何事可思,何物可慮,而有待於計較安排者耶!今不玩本章全文,而截其「何思何慮」四字,欲人槁木死灰,其心於一切無所思慮之地,豈理也哉!或云:「此是聖人地位。」亦伊川發得太早之說也。會得時何思何慮,正吾人為學切近工夫。蓋必實見得天性良知,果是自能感通,自能順應,果是無絲毫巧智,復有待於計較安排,此方是真機妙用,真性流行,而內外兩忘,澄然無事矣。不然,終日應酬,都只是憧憧往來,自私用智,何足以言學乎!
不識不知,然後能順帝之則。今人只要多增聞見,以廣知識,攙雜虛靈真體,如何順帝則乎?蓋人有知識,則必添卻安排擺佈,用智自私,不能行其所無事矣。故曰:「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
程子曰:「明得盡,渣滓便渾化。此格言也。然不必質美者能之。良知本體,人人具足,不論資質高下,亦不論知識淺深,信得及,悟得入,則亦明得盡矣。
有不能者,百倍其功,終有明盡時節。到得明盡,便亦都無渣滓,所謂明則誠也。學者但當儘力此明,不必更求其次。」只緣當時說個其次,惟莊敬以持養之,遂使無限英雄,不敢自任質美,從事於渾化之功。
但擇取其所謂次者,而終身用力焉。所謂明盡,只是認得良知的確無遮蔽處耳。
聖人神化之精,不出於「上交不諂,下交不 」之兩言。吾先師論明哲保身,亦不出於愛敬之一道。若他人論幾論哲,必着玄微奧妙之辭,愈深遠而愈不實矣。
或問「本體」。曰:“體用原不可分,良知善應處,便是本體。孔門論學,多就用處言之,故皆中正平實。後儒病求之者,逐事支離,不得其要,從而指示本體,立論始微,而高遠玄虛之蔽所自起矣。
由仁義行,自是良知天性,生機流出,不假聞見安排。行仁義者,遵依仁義道理而行,不由心生者也。一是生息於中,一是襲取於外,二者王霸聖凡之別,非安勉生熟之分也。
聖人所不知不能,是愚夫愚婦與知能行之事。
心不在焉,須知不在何處。人言心要在腔子?,心苟在腔子?面,則凡腔子之外,可盡無心耶?夫心之本體,靜虛無物,則為不放失,無在而無不在也。若或一有所着,馳於彼則不存於此,有所在則有所不在矣,此之謂不在。
古人好善惡惡,皆在己身上做工夫。今人好善惡惡,皆在人身上作障礙。
程子每見人靜坐,便道善學。善字當玩,如雲魯男善學柳下惠一般。學本不必靜坐,在始學粗心浮氣,用以定氣凝神可也。周子主靜之說,只指無慾而言,非靜坐也。
今人謬以靜坐養心,失之遠矣。
問:「欲致良知,必須精察此心,有無色貨名利之私夾雜,方是源頭潔淨。”曰:“此是以良知為未足,而以察私補之也。良知自潔淨無私,不必加察,但要認得良知真爾。不認良知,而務察其私,其究能使色貨名利之私,一切禁遏而不得肆乎?安望廓清之有日哉!」
問:「閒思雜慮,何以卻之?”曰:“聖人之學,不必論此。心之生機,頃刻不息,所謂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是其神明不測,自合如此。若一概盡欲無之,必求至於杳然無念,非惟勢有不能,即能之,正所謂槁本死灰,自絶其生生不息之機而可乎?但不必思閒慮雜,徒自勞擾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