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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身為本之宗,須實以身體勘。以身體勘,必查來歷源頭何如,做手訣竅何如,將來受用何如,方可斷試。以來歷源頭言之,將人生而靜以上者為始乎?人生而靜以下者為始乎?心意知為人生而靜以上者乎?抑人生而靜以下者乎?則止至善之為入門第一義也決矣。以做手訣法言之,至善杳冥,欲止而無據,而經世之人,日以其心意知與天下國家相搆,又頃刻不能止者,非從事物上稱量本末始終,討出修身為本,至善於何握 ?而止於何入竅乎?則做手訣法之莫有妙於修身為本也信矣。
以將來受用言之,離本立宗,離止發慮者之能為天地萬物宗主乎?從本立宗,從止發慮者之能為天地萬物宗主乎?則其受用之莫有大也信矣。然則此學信乎其可以定千世不易之宗也。
[清] 黃宗羲
卷三十二 泰州學案一
前言
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矣。然龍溪之後,力量無過於龍溪者,又得江右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決裂。泰州之後,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龍蛇,傳至顏山農、何心隱一派,遂復非名教之所能覊絡矣。
顧端文曰:「心隱輩坐在利慾膠漆盆中,所以能鼓動得人,只緣他一種聰明,亦自有不可到處。」羲以為非其聰明,正其學術也。所謂祖師禪者,以作用見性。諸公掀翻天地,前不見有古人,後不見有來者。
釋氏一棒一喝,當機橫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諸公赤身擔當,無有放下時節,故其害如是。今之言諸公者,大概本弇州之《國朝叢記》,弇州蓋因當時爰書節略之,豈可為信?羲攷其派下之着者,列於下方。
顏鈞,字山農,吉安人也。嘗師事劉師泉,無所得,乃從徐波石學,得泰州之傳。其學以人心妙萬物而不測者也。性如明珠,原無塵染,有何 聞?着何戒懼?平時只是率性所行,純任自然,便謂之道。
及時有放逸,然後戒慎恐懼以修之。凡儒先見聞,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此大旨也。嘗曰:「吾門人中,與羅汝芳言從性,與陳一泉言從心,餘子所言,只從情耳。」山農遊俠,好急人之難。趙大洲赴貶所,山農偕之行,大洲感之次骨。
波石戰沒沅江府,山農尋其骸骨歸葬。頗欲有為於世,以寄民胞物與之志。嘗寄周恭節詩云:「蒙蒙 雨鎖江垓,江上漁人爭釣台。夜靜得魚呼酒肆,湍流和月掇將來。
若得春風遍九垓,世間那有三歸台。君仁臣義民安堵,雉兔芻蕘去復來。」然世人見其張皇,無賢不肖皆惡之,以他事下南京獄,必欲殺之。近溪為之營救,不赴廷對者六年。
近溪謂周恭節曰:「山農與相處,余三十年。其心髓精微,決難詐飾。不肖敢謂其學直接孔、孟,俟諸後聖,斷斷不惑。不肖菲劣,已蒙門下知遇,又敢竊謂門下,雖知百近溪,不如今日一察山農子也。」山農以戍出,年八十餘。
梁汝元字夫山,其後改姓名為何心隱,吉州永豐人。少補諸生,從學於山農,與聞心齋立本之旨。時吉州三四大老,方以學顯,心隱恃其知見,輒狎侮之。謂《大學》先齊家,乃搆萃和堂以合族,身理一族之政,冠婚喪祭賦役,一切通其有無,行之有成。
會邑令有賦外之征,心隱貽書以誚之,令怒,誣之當道,下獄中。孝感程後台在胡總制幕府,檄江撫出之。總制得心隱,語人曰:「斯人無所用,在左右能令人神王耳。」已同後台入京師,與羅近溪、耿天台游。
一日遇江陵於僧舍,江陵時為司業,心隱率爾曰:「公居太學,知太學道乎?」江陵為勿聞也者,目攝之曰:「爾意時時欲飛,卻飛不起也。」江陵去,心隱舍然若喪,曰:「夫夫也,異日必當國,當國必殺我。」心隱在京師,闢各門會館,招來四方之士,方技雜流,無不從之。是時政由嚴氏,忠臣坐死者相望,卒莫能動。
有藍道行者,以乩術幸上,心隱授以密計,偵知嵩有揭帖,乩神降語,今日當有一奸臣言事,上方遲之,而嵩揭至,上由此疑嵩。御史鄒應龍因論嵩敗之。然上猶不忘嵩,尋死道行於獄。心隱踉蹌,南過金陵,謁何司寇。
司寇者,故為江撫,脫心隱於獄者也。然而嚴黨遂為嚴氏仇心隱,心隱逸去,從此蹤跡不常,所游半天下。
江陵當國,御史傅應禎、劉台連疏攻之,皆吉安人也,江陵因仇吉安人。而心隱故嘗以術去宰相,江陵不能無心動。心隱方在孝感聚徒講學,遂令楚撫陳瑞捕之,未獲而瑞去。王之垣代之,卒致之。
心隱曰:「公安敢殺我?亦安能殺我?殺我者張居正也。」遂死獄中。心隱之學,不墮影響,有是理則實有是事,無聲無臭,事藏於理,有象有形,理顯於事,故曰:「無極者,流之無君父者也,必皇建其有極,乃有君而有父也。必會極,必歸極,乃有敬敬以君君也,乃有親親以父父也。
又必《易》有太極,乃不墮於弒君弒父,乃不流於無君無父,乃乾坤其君臣也,乃乾坤其父子也。」又曰:「孔、孟之言無慾,非濂溪之言無慾也。欲惟寡則心存,而心不能以無慾也。欲魚、欲熊掌,欲也,舍魚而取熊掌,欲之寡也。
欲生、欲義,欲也,捨生而取義,欲之寡也。欲仁非欲乎?得仁而不貪,非寡慾乎?從心所欲,非欲乎?欲不踰矩,非寡慾乎?此即釋氏所謂妙有乎?」蓋一變而為儀、秦之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