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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直《瑣綴綠》謂「先生初至京,潛作十詩頌太監梁方,方言於上,乃得授職。及請歸,出城輒乘轎張蓋,列槊開道,無復故態」。丘文莊採入《憲廟實錄》,可謂遺穢青史。《憲章錄》則謂採之《實錄》者,張東白也。
按東白問學之書,以「義理須到融液,操存須到灑落」為言,又令其門人餽遺先生,深相敬慕,寄詩疑其逃禪則有之,以烏有之事,闌入史編,理之所無也。文莊深刻,喜進而惡退,一見之於定山,再見之於先生,與尹直相去不遠。就令梁方之詩不偽,方是先生鄉人,因其求詩而與之,亦情理之所有,便非穢事;既已受職,乘轎張蓋,分之攸宜,攬之以為話柄,則凡講學者涕唾亦不得矣。
萬曆十三年,詔從祀孔廟,稱先儒陳子,諡文恭。
論學書 復趙提學
執事謂浙人以胡先生不教人習《四禮》為疑,仆因謂禮文雖不可不講,然非所急,正指《四禮》言耳,非統體禮也。禮無所不統,有不可須臾離者,克己復禮是也。若橫渠以禮教人,蓋亦由事推之,教事事入途轍去,使有所據守耳。若《四禮》則行之有時,故其說可講而知之。
學者進德修業,以造於聖人,緊要卻不在此也。程子曰:「且省外事,但明乎善,惟進誠心。」外事與誠心對言,正指文為度數,若以其至論之文為度數,亦道之形見,非可少者。但求道者,有先後緩急之序,故以且省為辭,省之言略也,謂姑略去,不為害耳。
此蓋為初學未知立心者言之,非初學,不言且也。若以外事為外物累己,而非此之謂,則當絶去,豈直省之雲乎。
仆年二十七,始發憤從吳聘君學,其於古聖賢垂訓之書,蓋無所不講,然未知入處。比歸白沙,杜門不出,專求所以用力之方,既無師友指引,惟日靠書冊尋之,忘寐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謂未得,謂吾此心與此理未有湊泊吻合處也。於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約,惟在靜坐。
久之,然後見吾此心之體,隱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間種種應酬,隨吾所欲,如馬之禦銜勒也;體認物理,稽諸聖訓,各有頭緒來歷,如水之有源委也。於是渙然自信曰:「作聖之功,其在茲乎!」有學於仆者,輒教之靜坐,蓋以吾所經歷,粗有實效者告之,非務為高虛以誤人也。
承諭有為毀仆者,有曰「自立門戶」者,是「流於禪學」者,甚者則曰「妄人率人於偽」者。仆安敢與之強辯,姑以 之近似者言之。孔子教人文行忠信,後之學孔氏者,則曰「一為要」。一者無慾也,無慾則靜虛而動直,然後聖可學而至矣。
所謂「自立門戶」者,非此類歟?佛氏教人曰「靜坐」,吾亦曰「靜坐」;曰「惺惺」,吾亦曰「惺惺」。調息近於數息,定力有似禪定,所謂「流於禪學」者,非此類歟?仆在京師,適當應魁養病之初,前此克恭,亦以病去。二公皆能審於進退者也,其行止初無與於仆,亦非仆所能與也。不幸其 偶與之同,出京之時又同,是以天下之責不仕者,輒涉於仆,其責取證於二公。
而仆自己丑得病,五六年間,自汗時發,母氏年老,是以不能出門耳。凡責仆以不仕者,遂不可解。所謂「妄人率人於偽」者,又非此類歟?
論學書 復林太守
仆於送行之文,間嘗一二為之,而不以施於當道者。一則嫌於上交,一則恐其難繼,守此戒來三十餘年。苟不自量,勇於承命,後有求者,將何辭以拒之?
論學書 與順德吳明府
出處語默,咸率乎自然,不受變於俗,斯可矣。
論學書 復張東白
夫學有由積累而至者,有不由積累而至者;有可以言傳者,有不可以言傳者。夫道至無而動,至近而神,故藏而後發,形而斯存。大抵由積累而至者,可以言傳也;不由積累而至者,不可以言傳也。知者能知至無於至近,則無動而非神。
藏而後發,明其幾矣;形而斯存,道在我矣。是故善求道者,求之易;不善求道者,求之難。義理之融液,未易言也,操存之灑落,未易言也。夫動,已形者也,形斯實矣;其未形者,虛而已。
虛其本也,致虛之所以立本也。戒慎恐懼所以閒之,而非以為害也。然而世之學者,不得其說,而以用心失之者多矣。斯理也,宋儒言之備矣,吾嘗惡其太嚴也,使着於見聞者,不睹其真,而徒與我嘵嘵也。
是故道也者,自我得之,自我言之可也,不然辭愈多而道愈窒,徒以亂人也。君子奚取焉?
論學書 與羅一峰
聖賢處事,毫無偏主,惟視義何如,隨而應之無往不中。吾人學不到古人處,每有一事來,斟酌不安,便多差卻。隨其氣質,剛者偏於剛,柔者偏於柔,每事要高人一着,做來畢竟未是。蓋緣不是義理髮源來,只要高去,故差。
自常俗觀之,故相雲泥,若律以道,均為未盡。
君子未嘗不欲人入於善,苟有求於我者,吾以告之可也。強而語之,必不能入,則棄吾言於無用,又安取之?且眾人之情,既不受人之言,又必別生枝節以相矛盾,吾猶不捨而責之益深,取怨之道也。
伊川先生每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此一「靜」字,自濂溪先生主靜發源,後來程門諸公遞相傳授,至于豫章、延平尤專提此教人,學者亦以此得力。晦翁恐人差入禪去,故少說靜,只說敬,如伊川晚年之訓,此是防微慮遠之道。然在學者,須自度量如何,若不至為禪所誘,仍多着靜,方有入處。
若平生忙者,此尤為對症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