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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道廣,則行檢不修者,亦得出入於其中;唯才高,則騁其雄辯,足以驚世而惑人。如二溪之外,更有大洲、復所、海門、石簣諸公,舌底瀾翻,自謂探幽抉微。為說愈精,去道愈遠,程子所謂「彌近理而大亂真」者,此其似之矣。後此東林學興,若涇陽、景逸諸君子,皆足以維持道脈,而蕺山劉子,一生用功,惟在慎獨,則孔、孟、程、朱之學,合而為一,其有補於陽明非小矣。
吾師梨洲先生纂輯是書,尋源泝委,別統分支,秩乎有條而不紊,於敘傳之後,備載語錄,各記其所得力,純不執己意為去取,蓋以俟後世之公論焉爾。獨於陽明先生不敢少有微詞,蓋生於其鄉者,多推尊前輩,理固然也。先生為白安忠端公長子,劉念台先生高弟,嘗上書北闕,以報父仇,又抗章留都,以攻奸相。少而忠孝性成,耄則隱居着述,學問人品,誠卓然不愧於諸儒矣。
是書成於南雷,刊佈於北地,方可見道德之感人,不介以孚,而賈君若水之好學崇儒,真千里有同心夫!
康熙癸酉季秋,受業仇兆鰲頓首拜題於燕台邸舍。
明儒學案序
盈天地間[
1]皆心也,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故窮天地萬物之理,即在吾心之中。後之學者,錯會前賢之意,以為此理懸空於天地萬物之間,吾從而窮之,不幾於義外乎?此處一差,則萬殊不能歸一。夫茍工夫着到,不離此心,則萬殊總為一致。學術之不同,正以見道體之無盡[
2]也。
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於一途,勦其成說,以衡量古今,稍有異同,即詆之為離經畔道,時風眾勢,不免為黃芽白葦[
3]之歸耳。夫道猶海也,江、淮、河、漢以至涇、渭蹄? ,莫不晝夜曲折以趨之,其各自為水者,至於海而為一水矣。使為海若者,汱然自喜,曰:「咨爾諸水,導源而來,不有緩急平險、清濁遠近之殊乎?不可謂盡吾之族類也,盍各返爾故處!」如是則不待尾閭之泄,而蓬萊有清淺之患矣。今之好同惡異者,何以異是?
有明事功文章,未必能越前代,至於講學,余妄謂過之。諸先生學不一途,師門宗旨,或析之為數家,終身學術,每久之而一變。二氏之學,程、朱闢之,未必廓如,而明儒身入其中,軒豁呈露。用家倒倉之法,二氏之葛藤,無乃為焦芽乎[
4]?諸先生不肯以朦? 精袖冒人糟粕,雖淺深詳略之不同,要不可謂無見於道者也。
余於是分其宗旨,別其源流,與同門姜定庵、董無休操[
5]其大要,以着於篇,聽學者從而自擇。中衢之,持瓦甌樿杓而往,無不滿腹而去者。湯潛庵曰:「《學案》宗旨雜越,茍善讀之,未始非一貫也。”陳介眉曰:“《學案》如《王會圖》洞心駭目,始見天王之大,總括宇宙。」
書成於丙辰之後,許酉山刻數卷而止,萬貞一又刻之而未畢。壬申七月,余病幾革,文字因緣,一切屏除,仇滄柱都中寓書,言北地賈若水見《學案》而嘆曰:「此明室數百歲之書也,可聽之埋沒乎!」亡何賈君亡[
6],其子醇庵承遺命刻之。嗟乎!余於賈君,邈不相聞,而精神所感,不異同室把臂。余則何能,顧賈君之所以續慧命者,其功偉矣。
黃宗羲序。康熙三十二年癸酉歲,德輝堂謹梓。
《黃梨洲文集》(中華書局一九五九年出版。以下簡稱《文集》。)無「間」字。 《文集》「盡」下作「即如聖門,師、商之論交,游、夏之論教,何曾歸一?終不可謂此是而彼非也」。
《文集》作「黃茅白葦」,是。 《文集》「法」下有「也」字,無「二氏之葛藤,無乃為焦芽乎」句。 《文集》「操」作「撮」。 《文集》「亡」作「死」。
黃梨洲先生原序
盈天地皆心也,變化不測,不能不萬殊。心無本體,工夫[
7]所至,即其本體,故窮理者,窮此心之萬殊,非窮萬物之萬殊也[
8]。是以古之君子,寧鑿五丁之間道,不假邯鄲之野馬,故其途亦不得不殊!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於一途,使美厥靈根者,化為焦芽絶港。夫先儒之語錄,人人不同,只是印我之心體,變動不居[
9],若執定成局,終是受用不得。
此無他,修德而後可講學。今講學而不修德,又何怪其舉一而廢百乎?時風愈下,兔園稱儒,實老生之變相;坊人詭計,借名母以行書。誰立廟庭之中正?九品參差,大類釋氏之源流;五宗水火,遂使杏壇塊土為一鬨之市,可哀也夫!
羲幼遭家難,先師蕺山先生視羲如[
10]子,扶危定傾,日聞緒言,小子矍矍[
11] ,夢奠之後,始從遺書得其宗旨,而同門之友多歸忠節。歲己酉,毘陵鄆仲昇來越,着《劉子節要》。仲昇,先師之高第弟子也。書成,羲送之江干,仲昇執手丁寧曰:「今日知先師之學者,惟吾與子兩人,議論不容不歸一,惟於先師言意所在,宜稍為通融。」羲曰:「先師所以異於諸儒者,正在於意,寧可不為發明!」仲昇欲羲敘其《節要》,羲終不敢。是則仲昇於殊途百慮之學,尚有成局之未化也[
12] 。
羲為《明儒學案》,上下諸先生,深淺各得,醇疵互見,要皆功力所至,竭其心之萬殊者,而後成家,未嘗以懵懂精神冒人糟粕。於是為之分源別派,使其宗旨歷然,由是而之焉,因聖人之耳目也。間有發明,一本之先師,非敢有所增損其間。此猶中衢之,後人但持瓦甌樿杓,隨意取之,無有不滿腹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