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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類笑曰:「吾之所以為樂,人皆有之,而反以為憂。少不勤行,長不競時,故能壽若此。老無妻子,死期將至,故能樂若此。」
子貢曰:「壽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惡。子以死為樂,何也?」
林類曰:「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癒昔之生乎?」
子貢聞之,不喻其意,還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與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盡者也。」
子貢倦于學,告仲尼曰:「願有所息,」仲尼曰:「生無所息。」
子貢曰:「然則賜息于所乎?」
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壙,睪如也,宰如也,墳如也,鬲如也,則知所息矣。」
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
仲尼曰:「賜!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徼也。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有人去鄉土,離六親,廢家業,游于四方而不歸者,何人哉?世必謂之為狂蕩之人矣。又有人鐘賢世,矜巧能,修名譽,誇張于世,而不知已者,亦何人哉?世必以為智謀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與一不與一,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或謂子列子曰:「子奚貴虛?」
列子曰:「虛者無貴也。」
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如靜,莫如虛。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失其所矣。事之破毀,而後有舞仁義者,弗能復也。」
粥熊曰:「運轉亡已,天地密移,疇覺之哉?故物損于彼者盈于此,成於此者虧于彼。損盈成虧,隨世隨死。往來相接,間不可省,疇覺之哉?凡一氣不頓進,一形不頓虧;亦不覺其在,亦不覺其虧。亦如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態,亡日不異;皮膚爪發,隨世隨落,非嬰孩時有停而不易也。間不可覺,俟至後知。」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曰:「天,積氣耳,亡處亡氣。若屈伸呼吸,終日在天中行止,奈何憂崩墜乎?」
其人曰:「天果積氣,日月星宿不當墜邪?」
曉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積氣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墜,亦不能有所中傷。」
其人曰:「奈地壞何?」
曉者曰:「地積塊耳,充塞四虛,亡處亡塊。若躇步跐蹈,終日在地上行止,奈何憂其壞?」
其人舍然大喜,曉之者亦舍然大喜。長廬子聞而笑曰:「虹蜺也,雲霧也,風雨也,四時也,此積氣之成乎天者也。山嶽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積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積氣也,知積塊也,奚謂不壞?夫天地,空中之一細物,有中之最巨者。難終難窮,此固然矣;難測難識,此固然矣。憂其壞者,誠為大遠;言其不壞者,亦為未是。
天地不得不壞,則會歸於壞。遇其壞時,奚為不憂哉?」
子列子聞而笑曰:「言天地壞者亦謬,言天地不壞者亦謬。壞與不壞,吾所不能知也。雖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不知去,去不知來。壞與不壞,吾何容心哉?」
舜問乎烝曰:「道可得而有乎?」
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
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天地,強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齊之國樂大富,宋之向氏大貧;自宋之齊,請其術。國氏告之曰:「吾善為盜。始吾為盜也,一年而給,二年而足,三年大壤。自此以往,施及州閭。」
向氏大喜,喻其為盜之言,而不喻其為盜之道,遂踰垣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時,以臓獲罪,沒其先居之財。向氏以國氏之謬己也,往而怨之。國氏曰:「若為盜若何?」
向氏言其狀。國氏曰:「嘻!若失為盜之道至此乎?今將告若矣。吾聞天有時,地有利。吾盜天地之時利,雲雨之滂潤,山澤之產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築吾垣,建吾舍。陸盜禽獸,水盜魚鱉,亡非盜也。夫禾稼、土木、禽獸、魚鱉,皆天之所生,豈吾之所有?然吾盜天而亡殃。夫金玉珍寶谷帛財貨,人之所聚,豈天之所與?若盜之而獲罪,孰怨哉?」
向氏大惑,以為國氏之重罔己也,過東郭先生問焉。東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盜乎?盜陰陽之和以成若生,載若形;況外物而非盜哉?誠然,天地萬物不相離也;認而有之,皆惑也。國氏之盜,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盜,私心也,故得罪。有公私者,亦盜也;亡公私進,亦盜也。公公私私,天地之德。知天地之德者,孰為盜邪?孰為不盜邪?」
黃帝第二黃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五戴己,養正命,娛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皯XXXX,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憂天下之不治,竭聰明,進智力,營百姓,焦然肌色皯XXXX,昏然五情爽惑。黃帝乃喟然贊曰:「朕之過淫矣。養一己其患如此,治萬物其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