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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反抗一個組織總比隨波逐流要求更多的勇氣,也就是個人的勇氣,在我們這個組織日益 完善、機械化程度日益提高的時代,這類勇氣已經絶跡。 我在戰爭中几乎只遇到群眾性的勇氣,也就是排在隊伍里表現出來的勇氣,要是仔細研究一下 這個概念,就會發現稀奇古怪的成分:含有很多虛榮心、許多輕率甚至無聊,尤其含有許多恐懼,是 的,生怕落在人家後面,生怕被人恥笑,生怕單獨行動,特別是生怕和群眾性的熱情相對抗;那些在 戰場上公認為最勇敢的人,其中大部分在我後來私人接觸的時候,作為平民全是些相當成問題的英 雄。」「請您注意,」他彬彬有禮地轉過臉去對主人說道,主人則做了一個鬼臉。「我自己也不例外。」 我喜歡他說話的這種態度,我很想向他走過去,可是這時女主人已經在招呼大家進晚餐。我們 兩人的座位隔得很遠,無法再交談。一直到大家動身回家的時候,我們在衣帽架旁才又碰在一起。 他對我微笑道:「我想,我們共同的保護人已經間接地為我們介紹過了。」 我同樣微笑道,「而且介紹得頗為詳盡。」 「他大概大大地吹噓了一番,我是一個多麼驍勇善戰的阿喀琉斯 的勛章。」 「差不多。」 ①,而且大大地炫耀了一番我 「是的,他對我的勛章感到無比驕傲,就像對您寫的書那樣驕傲。」 「可笑的怪人!不過比他惡劣的大有人在。話說回來——如果您方便的話,我們還可以一起走 幾步。」 我們一同往前走。他猛地一下轉過臉來對我說道: 「請相信我,要是我說,幾年來,我為這枚瑪利亞·特利莎勛章受的罪比什麼都厲害,這可不 是說漂亮話,這枚勛章不大符合我個人的口味,我嫌它太顯眼。
不過,說實話,我在戰場上得到這枚 勛章,把它掛在胸前的時候,起先當然感到渾身熱血沸騰。我畢竟是從小受軍人教育長大成人的,在 士官學校聽人說起這種勛章就像在聽一則傳奇。這種勛章每次戰爭也許只有十幾個人能得到,所以的 確像是一顆福星從天而降。不錯,對於一個二十八歲的小伙子來說,這當然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你一 下子就站在全綫官兵前面,大家都側目而視,陡然間,你胸前有個東西耀眼生輝,活像個小太陽.那可 望而不可即的皇帝陛下和你握手表示祝賀。可是您瞧,這種褒獎只有在我們軍人世界才有意義,才算 數,等到戰爭一結束,還一輩子作為一個蓋了戳的英雄走來走去,未免可笑,因為你不過有那麼一次 的確很勇敢地行動了二十分鐘之久——也許並不比上萬個別的軍人更勇敢,你只不過比他們運氣蚜, 讓人看見了,說不定還有更令人吃驚的事,那就是你活着回來了。人們到處盯着看這塊小小的金屬片, 然後滿懷敬畏之情抬起眼睛來瞅我,這樣過了一年,我可真的受夠啦,我不願再做一個活動的紀念碑 到處遊蕩。這樣沒完沒了地引人注目實在叫我冒火,這也是為什麼戰爭一結束我馬上解甲歸田的決定 性原因之一。」 他的步子越走越急。 ① 阿喀琉斯,希臘神話中勇猛無故的英雄。 「我說,這是原因之一,但主要卻是私人的原因。這個原因您也許會更加容易理解。
那就是我 懷疑自己的資格,反正徹底懷疑我的英雄行為。我自己總比那些瞪着眼睛傻看傻瞧的陌生人知道得更 加清楚,佩帶這枚勛章的那個人絶非英雄,甚至可說正好是英雄的反面。有些人想要擺脫絶望的境地, 因而狂熱地投入戰爭,他就是其中之一。與其說是忠於職守的英雄,毋寧說是怕負責任的逃兵。
我不 知道您的感覺如何,我至少覺得頭戴祥光和聖人光圈這樣的生活是極不自然、難以忍受的。自從我用 不着在我的軍裝上面掛着我的英雄業績招搖過市以來,我真覺得如釋重負。要是有人把我往日的光榮 抖摟出來,我現在遼會火冒三丈的。我何必不向您承認呢,昨天我差一點要走到您的桌邊向那個饒舌 的傢伙嚷嚷,他要吹牛讓他拿別人去吹,別吹我。
整個晚上您那充滿敬意的眼光一直叫我心裡難受, 為了更正這個饒舌傢伙的胡言亂語,我恨不得強迫您聽我說,我是如何通過曲折的道路才當上這個英 雄的——這是一段離奇的故事,但它至少可以證明,勇氣往往不是別的,恰好是真正的軟弱。反正, 就是現在叫我把這故事坦率地講給您聽,我也毫無顧慮。一個人生活中二十五年前發生的住事,已經 和他不再相干,早已是另一個人的事情了。您現在有空嗎?您聽著不覺得無聊嗎?」 不用說,我當然有空;我們在早已闃無人跡的街道上踱來踱去,走了好久。
接連幾天我們還長 時間地獃在一起。他講的故事,我只作了很少的改動,無非是把驃騎兵改成輕騎兵,把軍營的位置在 地圖上挪動一下,以便叫人難以辨認,並且出於深謀遠慮,預先把所有的真實姓名全部劃掉。但是本 質的東西我一點也沒有添枝加葉,現在不是我,而是講這故事的人開始現身說法。 一
這個故事始於一件魯莽行徑,一件全然無辜的笨拙行為,或者像法國人 說的,一件 gaffe①。然後我便試圖輓回我干的這樁蠢事的影響。可是如果過 于匆忙地想要修理手錶的一個齒輪,往往會把整個表都毀掉。今天,事隔多 年,我還說不清楚,我的魯莽究竟在哪裡結束,我真正的過錯又從哪裡開始。
說不定我一輩子也沒法把這事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