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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惟歌生民病」出發,諷諭詩的第一個特點是廣泛地反映人民的痛苦,並表示極大的同情。這首先是對農民的關切。在《觀刈麥》中,他描寫了「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的辛勤勞動的農民,和由於「家田輸稅盡」不得不拾穗充饑的貧苦農婦,並對自己的不勞而食深感「自愧」。在《采地黃者》中更反映了農民牛馬不如的生活,他們沒有「口食」,而地主的馬卻有「殘粟」(餘糧):「願易馬殘粟,救此苦饑腸!」所以詩人曾得出結論說「嗷嗷萬族中,唯農最苦辛!」對農民的深厚同情使詩人在《杜陵叟》中爆發出這樣的怒吼:
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狗爪鋸牙食人肉!
這是農民的反抗,也是詩人的鞭撻。
在封建社會,不只是農民,婦女的命運同樣是悲慘的。對此,白居易也有多方面的反映,如《井底引銀瓶》、《母別子》等。對於被迫斷送自己的青春和幸福的宮女,尤為同情。如《後宮詞》:「三千宮女胭脂面,幾個春來無淚痕‧」白居易不只是同情宮女,而且把宮女作為一個社會問題政治問題,認為「上則虛給衣食,有供億糜費之煩;下則離隔親族,有幽閉怨曠之苦」(《請揀放後宮內人》),要求憲宗儘量揀放。因此在《七德舞》中他歌頌了太宗的「怨女三千放出宮」,而在《過昭君村》一詩中更反映了人民對選宮女的抵抗情緒:「至今村女面,燒灼成瘢痕。」基于這樣的認識和同情,詩人寫出了那著名的《上陽白髮人》:
上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髮新。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採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皆云入內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惟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宮人白髮歌》!
唐詩中以宮女為題材的並不少,但很少寫得如此形象生動。「宿空房,秋夜長」一段,敘事、抒情、寫景,三者融合無間,尤富感染力。歷史的和階級的侷限,使詩人還只能發出「須知婦人苦,從此莫相輕」、「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這樣無可奈何的感嘆和呼籲,但在那時已是很可貴了。
人民的疾苦,白居易知道是從何而來的,他曾一語道破:「一人荒樂萬人愁!」為了救濟人病,因此諷諭詩的另一特點,就是對統治階級的「荒樂」以及與此密切關聯的各種弊政進行揭露。中唐的弊政之一,是不收實物而收現錢的「兩稅法」。這給農民帶來極大的痛苦。《贈友》詩質問道:「私家無錢爐,平地無銅山;胡為秋夏稅,歲歲輸銅錢‧」為了換取銅錢,農民只有「賤糶粟與麥,賤貿絲與綿」,結果是「歲暮衣食盡」、「憔悴畎畝間」。在《重賦》中,更揭露了兩稅的真相:「斂索無冬春。」對農民的憔悴也作了描繪,並提出控訴:「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
中唐的另一弊政,是名為購物「而實奪之」的「宮市」。所謂宮市,就是由宮庭派出宦官去市物。這遭殃的雖只限于「輦轂之下」的長安地區的人民,問題似乎不大,但因為直接關涉到皇帝和宦官的利益,很少人敢過問,白居易這時卻寫出了《賣炭翁》,並標明:「苦宮市也!」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值!
篇中「黃衣使者」和「宮使」,便都是指的宦官。此詩不發議論,更沒有露骨的諷刺,是非愛憎即見于敘事之中,這寫法在白居易的諷諭詩裡也是較獨特的。《宿紫閣山北村》一篇,則是刺的掌握禁軍的宦官頭目,曾使得他們「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