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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悲傷的沉默之後,雅克一號說,「好的,你講得很真實,表演得也很好。你能在門外等我們一會兒麼?」
「很樂意,」補路工說。德伐日陪他來到樓梯口,讓他坐下,自己再進了閣樓。
他回屋時那三個人已經站了起來,三顆頭攢在了一起。
「你們怎麼說,雅克們?」一號問。「記錄在案麼?」
「記錄在案。判決徹底消滅,」德伐日回答。
「妙極了!」那帶著渴望神情的人低沉地說。
「莊園和全家?」一號問。
「莊園和全家,」德伐日回答。「徹底消滅。」
帶著渴望神情的人發出低沉的狂歡聲,「妙極了!」他又啃起另一根指頭來。
「你有把握我們這種記錄方式不會出問題麼?」雅克二號問德伐日。「無疑它是安全的,因為除了我們自己誰也破譯不出。但是我們自己準能破譯麼?——或者我應當說,她總能破譯麼?」
「雅克,」德伐日站直身子回答,「既然是我老婆接受了任務,願意一個人把記錄保持在她的記憶裡,她是一個字也不會忘記的——一個音節也不會忘記的。用她自己的針法和記號編織起來的東西,在她看來簡直跟太陽一樣清楚。相信德伐日太太吧。若想從德伐日太太織成的記錄上抹去一個名字或罪惡,那怕是一個字母,也比最膽小的懦夫抹掉自己的生命還難呢!」
一陣喁喁的低語,表示了信任與讚許。那帶著渴望神情的人問道,「這個鄉下人要馬上打發回去吧?我希望這樣。他太單純,會不會弄出什麼危險?」
「他什麼都不知道,」德伐日說,「他知道的東西不至于那麼容易就把他送上同樣高的絞架去的。我願負責做他的工作。讓他跟我在一起吧,由我來照顧他,打發他回去。他想看看這個花花世界——看看國王、王后和王官。讓他星期天去看看吧!」
「什麼?」那帶著渴望神情的人瞪大了眼睛叫道,「他想看國王的豪華和貴族的氣派,這難道是好跡象麼?」
「雅克,」德伐日說,「你若要讓貓喜歡喝牛奶,明智的辦法是讓它看見牛奶;若要想狗在某一天去捕殺獵物,明智的辦法是讓它看到它天然的捕獵對象。」
再沒有談別的話,他們找到補路工時,他已在樓梯口打着噸兒。他們勸他躺到草薦床上去休息。他不用勸說立即躺下睡着了。
像他那麼窮的外省漢子在巴黎能找到的住處,一般都比不上德伐日酒店那小屋。因此若不是他心裡對老闆娘總存在着一種神秘的畏俱的話,他的日子應算是很新奇,也很有趣的。好在那老闆娘整天坐在櫃檯邊,彷彿故意不把他放在心上,特別下了決心,無論他在那兒跟什麼事情發生了表面以外的關係,她都一律假裝視而不見。這就使他每次見到她都害怕得發抖,因為他想來想去總覺得自己不可能知道她下一步打算假裝什麼。萬一她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腦袋忽然打算假裝看見他殺了人,而且剝了那人的皮的話,她準定會一口咬定他不放,一直跟他玩到底的。
因此,等到星期日到來,他聽說老闆娘要陪德伐日先生和他去凡爾賽宮時,他並不感到有多快活(雖然口頭也表示高興)。更叫他緊張的是他們坐在公共馬車裡時,那老闆娘還在織着毛線。尤其叫他緊張的是到了下午人群已在等着看國王和王后的車駕了,她還在人群中織着。
「你可真勤快呀,太太!」她身邊一個人說。
「是的,」德伐日太太回答,「我的活兒很多呢。」
「你織的是什麼,太太?」
「很多東西。」
「比如說——」
「比如說,」德伐日太太平靜地回答,「裹尸布。」
那人儘快往旁邊挪,挪得遠遠的。補路工用他的藍帽子扇涼,他感到非常擁擠,非常氣悶。若是他需要國王和王后讓他清醒清醒,他倒也幸運,因為那清醒劑已經臨近。那大臉盤的國王和麵目姣好的王后已坐著黃金的馬車來了。前導的有宮廷的牛眼明燈,一大群服飾鮮明、歡聲笑語的婦女和漂亮的老爺。他們珠光寶氣,穿綢着緞,傅粉塗脂,一片煊赫的聲勢和傲慢的氣派,露出一張張又漂亮又輕蔑的男男女女的臉兒。補路工沐浴在這盛大的場面之中,一時十分激動,不禁大叫「國王萬歲!」「王后萬歲!」「大家萬歲!」「一切萬歲!」彷彿他那時從來沒聽說過無所不在的雅克黨似的。然後便是花園、庭院、台階、噴泉、綠色的草坡,又是國王與王后,更多的宮廷精華,更多的達宮顯貴、仕女名媛,更多的萬歲!他終於感情衝動得無以復加,哭了起來。在這長達三個小時的盛大場面之中,他跟許多感情充沛的人一起呼叫着,哭喊着。德伐日在整個過程中都揪住他的衣領,彷彿怕他會對他短暫的崇拜對象衝出去,把他們撕得粉碎。
「好!」遊行結束後,德伐日拍拍他的背,像他的恩主一樣說,「你真是個乖娃娃!」
補路工此時才清醒過來,很擔心他剛纔的表現是犯了錯誤。好在並不如此。
「我們正需要你這樣的人,」德伐日對著他耳朵說,「你讓這些傻瓜們以為這種局面可以天長地久,於是他們就更加驕橫,也就垮得更早。」
「着!」補路工想了想,叫了起來,「說得對。」
「這些傻瓜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不把你們的聲音放在耳裡;為了他們的狗或馬,他們可以永遠永遠堵住成百個像你這樣的人的喉嚨。另一方面,他們又只知道你們說給他們聽的話。就讓他們再受受騙好了,這種人怎麼騙他都不算過分。」
德伐日太太輕蔑地望瞭望客人,點頭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