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酒店老闆三十左右年紀,脖子粗得像公牛,一副好斗的形象。他準是燥熱體質,因為雖是嚴寒天氣,他還把外衣搭在肩頭,並不穿上,而且捲起了襯衫袖子,讓棕黃的胳膊直露到手肘。他有一頭蓬鬆鬈曲的黑色短髮,沒戴帽子。這人膚色黝黑,目光炯炯,雙眼之間分得很開,惹人注目。大體看來他脾氣不壞,卻透着股倔強勁,顯然是個有魄力有決斷想幹什麼就得幹成的人。你可別跟他在兩面是水之處狹路相逢,這人是無論用什麼東西也拽不回頭的。
他進屋時,他的妻子德伐日太太坐在店裡櫃檯後面。德伐日太太跟他年齡相近,是個壯實的女人,一雙機警的眼睛似乎很少望着什麼東西。她的大手上戴滿了戒指,五官粗大,卻安詳沉靜。她那神態叫人相信她所經管的帳目決不會有任何差錯。她對寒冷很敏感,所以用裘皮裹得嚴嚴實實,還用一條色彩鮮亮的大圍巾纏在頭上,只露出了兩個大耳環。毛線就在她面前,她卻放著沒織,只是一手托着胳膊,一手拿着根牙籤剔牙。她的丈夫走進酒店時她一聲沒吭,只輕輕咳了一下。這聲咳嗽再配上她那濃眉在牙籤之上微微的一抬,便是向她丈夫建議,最好在店裡轉一圈,看看在他過街去之後有沒有新的顧客進來。
酒店老闆眼珠一轉,看到了一位老先生和一個年輕姑娘坐在屋角。其他的顧客沒有變化:兩個在玩紙牌,兩個在玩骨牌,三個站在櫃檯前悠悠地品味着所餘不多的酒。他從櫃檯經過時注意到那位老先生向年輕姑娘遞了個眼色,「就是他。」
「你鑽到那旮旯裡搞什麼鬼呀?」德伐日先生心想,「我又不認識你。」
可是他卻裝出沒有注意到這兩位生客的樣子,只跟在櫃檯邊喝酒的三個客人搭訕。
「怎麼祥,雅克?」三人中有一個對德伐日先生說。「潑翻的酒喝,喝光了沒有?」
「每一滴都喝光了,雅克,」德伐日先生回答。
就在雙方互稱雅克時,剔着牙的德伐日太太又輕輕地咳了一聲,眉頭更抬高了一些。
「這些可憐虫裡有好些人,」三人中第二個對德伐日先生說,「是難得有酒喝的。他們除了黑麵包和死亡的滋味之外很難嘗到別的東西。是吧,雅克?」
「是這樣的,雅克,」德伐日先生回答。
第二次交換着叫雅克時,德伐日太太又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仍然十分平靜地剔着牙,眉頭更抬高了一些,輕輕地挪了挪身子。
現在是第三個人在說話,同時放下空酒杯咂了咂嘴唇。
「啊!那就更可憐了!這些畜生嘴裡永遠是苦味,日子也過得艱難。我說得對不,雅克?」
「說得對,雅克,」德伐日先生回答。
這第三次雅克叫完,德伐日太太已把牙籤放到了一邊,眉毛仍然高抬着,同時在座位上略微挪了挪身子。
「別說了!真的!」她的丈夫嘰咕道。「先生們這是內人!」
三個客人對德伐日太太脫下帽子,做了三個花哨的致敬動作。她點了點頭,瞥了他們一眼,表示領受。然後她便漫不經心地打量了一下酒店,以一派心平氣和胸懷坦蕩的神氣拿起毛線專心織了起來。
「先生們,」她的丈夫那雙明亮的眼睛一直仔細盯着她,現在說道,「日安。你們想要看的房間我剛纔出去時你們還問起的一-就在五樓,是按單身住房配備好了傢具的。樓梯連着緊靠左邊的小天井,」他用手指着,「我家窗戶邊的小天井。不過,我想起來了,你們有個人去過,他可以帶路。再見吧,先生們!」
三人付了酒錢走掉了。德伐日先生的眼睛望着他老婆織着毛線,這時那老先生從屋角走了出來,客氣地要求說一句話。
「說吧,先生,」德伐日先生說,平靜地跟他走到門邊。
兩人交換的話不多,卻很乾脆。德伐日先生几乎在聽見第一個字時就吃了一驚,然後便很專注地聽著。話沒有談到一分鐘,他便點了點頭走了出去。老先生向年輕姑娘做了個手勢,也跟了出去。德伐日太太用靈巧的手織着毛線,眉頭紋絲不動,什麼也沒看見。
賈維斯·羅瑞先生和曼內特小姐就這樣從酒店走了出來,在德伐日先生剛纔對那幾個人指出的門口跟他會合了。這門裡面是一個又黑又臭的小天井,外面是一個公共入口,通向一大片人口眾多的住房。德伐日先生經過青磚鋪地的人口走進青磚鋪地的樓梯口時,對他往日的主人跪下了一隻腳,把她的手放到了唇邊。這原是一個溫和的動作,可在他做來卻並不溫和。幾秒鐘之內他便起了驚人的變化,臉上那溫和、開朗的表情完全消失了,變成了一個神秘的、怒氣沖沖的危險人物。
「樓很高,有點不好走。開始時不妨慢一點。」三人開始上樓,德伐日先生用粗重的聲音對羅瑞先生說。
「他是一個人麼?」羅瑞先生問。
「一個人?上帝保佑他,還有誰能跟他在一起?」另一個人同樣低聲說。
「那麼,他總是一個人?」
「是的。」
「是他自己的意思麼?」
「他非如此不可。他們找到我,問我願不願意接手時那對我有危險,我必須小心他就是那樣,現在還是那樣。」
「他的變化很大麼?」
「變化!」
酒店老闆停下腳步,一拳揍在牆上,發出一聲凶狠的詛咒,這個動作比什麼直接的回答都更有力。羅瑞先生和兩個夥伴越爬越高,心情也越來越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