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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詞句的重量全部落在了這個不幸的人的身上。他完全絶望了。一下跪倒在綠蒂面前,抓着她的兩隻手,把它們先壓在自己的眼睛上,再按在自己的額頭上,她好像感覺到他靈魂中有個可怕的盤算正在飛昇。她的神志昏亂了,她緊緊抓着他的手,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脯上,她心情憂鬱而又深受感動,她向他俯下身來,兩人灼燃的面頰偎依在一起。在他們心裡世界已經消失了,他緊緊把她摟住,將她貼在自己胸口上,並在她顫抖的、咕囁的嘴唇上印以無數個狂吻。——「維特!」她聲音窒息地喊道,同時向一邊轉過臉去,「維特!」她那嬌弱的手把他的胸脯從自己的胸上推開;「維特!」她叫道,冷靜的聲音裡流露着高尚的感情。——他沒有反抗,把摟着她的手放開,茫然失措地跪在她面前。——她站了起來,心裡又怕又亂,又愛又怒,渾身顫抖,說:「這是最後一次!維特!您不要再見我了。」說完,她以充滿愛意的目光朝這位不幸的人好好看了看,便奔到隔壁房間,鎖上了門。——維特向她伸開雙臂,但沒敢攔住她。他躺在地上,頭枕沙發,就這個姿勢躺了半個多小時,直到聽見有什麼聲響他才清醒過來。那是女仆進來收拾桌子,準備開飯了。他在屋裡踱來踱去,後來發現又只剩下他一個人時,便到隔壁房門前,低聲喚道:「綠蒂!綠蒂!只再說一句話!說一聲『永別』!」——她沒有出聲。——他等着,央求着,等着;後來,他只好離開,走時他喊道:「別了,綠蒂!永別了!」
他來到城門口,守衛已經認識他了,一聲沒說就讓他出了城。這時風雪交加,將近十一點他才重新敲響寓所的門。維特進屋時,他的僕人發現主人頭上的帽子沒有了。僕人沒敢多嘴,就幫他脫下衣服,他全身都濕透了。後來有人在一塊從山頭高坡俯臨狹谷的岩石上發現了他的帽子。在那麼黑暗的雨雪之夜,他居然攀上了這塊懸岩而沒有摔下去,真有點不可思議。
他躺上床,睡了很久。第二天早晨,僕人聽到主人叫喚,給他送咖啡去時,發現他正在寫信。他在給綠蒂的信上又寫了以下的幾段:
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我睜開眼睛。唉,這雙眼睛再也不會見到太陽了,蓋住這眼睛的是一個陰沉晦冥、霧氣騰騰的長晝。哀悼吧,大自然!你的兒子,你的朋友,你的所愛已經到了他生命的盡頭。綠蒂,一個人在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個早晨」時,他的感覺是獨一無二的,但與朦朧的夢境最為相似。最後一個!綠蒂,我真不懂「最後一個」這個詞!如果說我現在站立於此,精力充沛,那麼明天我就將四肢一伸,躺在地上。死!這是什麼意思?看呵,每當我們談起死,我們就是在做夢。我曾見過不少人死去,但是人是多麼侷限,他對自己生命的開始與終結一無所知。現在還是我的,你的!你的,哦,親愛的!可是片刻之後——分開,離別——也許是永遠?——不,綠蒂,不!——我怎能消逝?你怎能消逝?我們兩人都在!——消逝!——這是什麼意思?這又是一個詞,一個空洞的聲音!我的心對它沒有任何感覺。——死,綠蒂!埋進冰冷的泥土裡,墓穴是多麼狹窄!多麼黑暗!——我曾有一位女友,在我茫然的少年時代,她就是我的一切;她後來死了,我送她的遺體去安葬,我站在她的墓旁,眼看別人把棺木放下去,再從棺木底下把繩子刷刷地抽上來,然後就往下鏟土。土落在棺木上,發出沉濁的響聲;響聲越來越沉濁,越來越沉濁,最後泥土完全蓋住了棺木!——我一下撲倒在墓旁——我心裡百感交集,惶恐失措,震驚萬分,肝膽俱裂,但是我不明白,自己出了什麼事——自己會出什麼事——死!墳墓!我不瞭解這些詞的意義!
哦,原諒我吧!原諒我吧!原諒我昨天的舉動!那真該是我生命的最後一刻。哦,你這天使!那極度快樂的感覺第一次,第一次無可懷疑地在我心靈深處灼燃:她愛我!她愛我!從你唇上蔓過來的神聖的烈火現在還在我的唇上燃燒,我心裡還留着新的、溫暖的歡樂。原諒我吧!原諒我吧!呵,我知道你愛我,我知道,從你起初對我的幾次深情的諦視中,在第一次握手時我就知道,可是當我又要離開時,當我看到阿爾貝特在你身邊時,我就疑慮重重,灰心喪氣了。你還記得送給我的那些鮮花嗎?在那次煩人的聚會上你不能跟我說話,不能同我握手,你就讓人給我送來這些花。我在花前跪了半夜,花兒將你的愛情送進了我的深心,可是,哎,這些已經消散,正像在聖餐時領受了聖靈恩賜的基督徒,他對上帝恩惠的情感又將漸漸從他心裡淡忘一樣。
這一切瞬息即逝,但是我昨天在你唇上享受的、現在我心裡仍感覺到的生命之火,是永遠不會熄滅的!她愛我!我這手臂曾將她摟抱,我的唇曾在她的嘴唇上顫抖,我這嘴曾在她的嘴邊吶吶而語。她是我的!你是我的!是的,綠蒂,永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