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您聽我說,您跟我可要開誠佈公,您別不好意思,就像自己跟自己一樣嘛!公務是一回事,....是另一回事....您以為,我是想說友誼嗎,不,您沒猜對!不是友誼,而是公民和人的感情,人道的感情,對上帝的愛的那種感情。履行公務的時候,我可以是個官方人員,可是我應該永遠感到自己是一個公民,是一個人,而且意識到....您剛剛談到了扎苗托夫。扎苗托夫,他在一家妓院裡喝了一杯香檳或者是頓河葡萄酒,於是就照法國人的方式,大閙了一場,出盡了醜,――瞧,這就是您的扎苗托夫!而我,也許可以說,我極端忠誠,有崇高的感情,此外,我還有地位,我有官銜,擔任一定的職務!我有妻室兒女。我在履行公民和人的義務,可是,請問,他是個什麼人?我是把您看作一位受過教育、品格高尚的人。還有這些接生婆,也到處都是,多得要命①。」
拉斯科利尼科夫疑問地揚起了眉毛。顯然,伊利亞 • 彼特羅維奇是剛剛離開桌邊,他的話滔滔不絶,可是空空洞洞,聽起來大半好像是些沒有任何意義的響聲。不過其中有一部分,拉斯科利尼科夫還是勉強聽懂了;他疑問地望着他,不知道這一切會怎樣收場。
「我說的是這些剪短頭髮的少女②,」愛說話的伊利亞 • 彼特羅維奇接下去說,「我給她們取了個綽號,管她們叫接生婆,而且認為,這個綽號十分貼切。嘿!嘿!她們拚命鑽進醫學院,學習解剖學;嗯,請問,要是我病了,我會去請個少女來治病嗎?嘿!嘿!」 ①火藥桶中尉蔑視地把「助產士」叫作「接生婆」。保守派的報刊通常都這樣攻擊女權運動者。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俄國婦女只能從事兩種職業:助產士和教師。
②指醫學院的女學生,她們都剪短髮。這些女學生畢業後都只能作助產士。 伊利亞 • 彼特羅維奇哈哈大笑,對自己這些俏皮話感到非常滿意。
「就算這是對於受教育的過分的渴望吧;可是受了教育,也就夠了。為什麼要濫用呢?為什麼要像那個壞蛋扎苗托夫那樣,侮辱高貴的人們呢?請問,他為什麼要侮辱我?還有這些自殺,出了多少起這樣的事啊,――您簡直無法想象。都是這樣,花完了最後一點兒錢,於是就自殺了。小姑娘,男孩子,老年人....這不是,今天早晨就接到報告,有一位不久前才來到這兒的先生自殺了。尼爾 • 帕夫雷奇,尼爾 • 帕夫雷奇!剛纔報告的那位紳士,在彼得堡區開槍自殺的那位紳士,他叫什麼?」
「斯維德里蓋洛夫,」另一間屋裡有人聲音嘶啞、語氣冷淡地回答。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由得顫慄了一下。
「斯維德里蓋洛夫!斯維德里蓋洛夫開槍自殺了!」他高聲驚呼。
「怎麼!您認識斯維德里蓋洛夫?」
「是的....我認識....他是不久前才來的....」
「是啊,是不久前來的,妻子死了,是個放蕩不覊的人,突然開槍自殺了,而且那麼丟臉,簡直無法想象....在他自己的筆記本裡留下了幾句話,說他是在神智清醒的情況下自殺的,請不要把他的死歸罪于任何人。據說,這個人有錢。請問您是怎麼認識他的?」
「我....認識他....舍妹在他家裡作過家庭教師....」
“噢,噢,噢....這麼說,您可以跟我們談談他的情況了。
您怕也沒料到吧?”
「我昨天見過他....他....喝了酒....我什麼也不知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覺得,好像有個什麼東西落到了他的身上,壓住了他。
「您臉色好像又發白了。我們這兒空氣污濁....」
「是的,我該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說,「請原諒,我打攪了....」
「噢,您說哪裡話,請常來!非常歡迎您來,我很高興這樣說....」
伊利亞 • 彼特羅維奇甚至伸過手來。
「我只不過想....我要去找扎苗托夫....」
「我明白,我明白,您讓我非常高興。」
「我....很高興....再見....」拉斯科利尼科夫微笑着說。
他出去了,他搖搖晃晃。他頭暈。他感覺不出,自己是不是還在站着。他用右手扶着牆,開始下樓。他好像覺得,迎面來了個管院子的人,手裡拿着戶口簿,撞了他一下,上樓往辦公室去了;還好像覺得,下面一層樓上有條小狗在狂吠,有個女人把一根擀麵杖朝它扔了過去,而且高聲驚叫起來。他下了樓,來到了院子裡。索尼婭就站在院子裡離門口不遠的地方,面無人色,臉色白得可怕,神情古怪地,非常古怪地看了看他。他在她面前站住了。她臉上露出某種痛苦的、極為悲痛和絶望的神情。她雙手一拍。他的嘴角上勉強露出很難看的、茫然不知所措的微笑。他站了一會兒,冷笑一聲,轉身上樓,又走進了辦公室。
伊利亞 • 彼特羅維奇已經坐下來,不知在一堆公文裡翻尋着什麼。剛纔上樓來撞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下的那個管院子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啊――啊――啊?您又來了!忘了什麼東西嗎?....不過您怎麼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嘴唇發白,目光獃滯,輕輕地向他走去,走到桌前,用一隻手撐在桌子上,想要說什麼,可是說不出來;只能聽到一些毫不連貫的聲音。
「您不舒服,拿椅子來!這裡,請坐到椅子上,請坐!拿水來!」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到了椅子上,但是目不轉睛地盯着露出非常不愉快的驚訝神情的伊利亞 • 彼特羅維奇的臉。他們兩人互相對看了約摸一分鐘光景,兩人都在等着。水端來了。
「這是我....」拉斯科利尼科夫開始說。
「您喝水。」
拉斯科利尼科夫用一隻手把水推開,輕輕地,一字一頓,然而清清楚楚地說:
「這是我在那時候用斧頭殺了那個老太婆――那個官太太,還殺了她的妹妹莉扎薇塔,搶了東西。」
伊利亞 • 彼特羅維奇驚訝得張大了嘴。人們從四面八方跑了過來。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口供又說了一遍....
【尾聲】
【一】
一
西伯利亞。一條寬闊、荒涼的河,河岸上矗立着一座城市①,這是俄羅斯的行政中心之一;城市裡有一座要塞,要塞裡面有座監獄。第二類流刑犯②羅季昂 • 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在這座監獄裡給關了九個月。從他犯罪的那天起,差不多已經過了一年半了。 ①指額爾齊斯河畔的鄂木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