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爾格拉德縣貴族和地主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之子,具狀謹呈法院,案由各點如下:
一、貴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羅之子,褻瀆上帝,無法無天,罪行纍纍,人所共知,于
1810年
7月
7日,對余施加奇恥大辱,既損害余之個人人格,復又凌辱余之官階與姓氏。該貴族面目可憎,性情暴戾,動輒吵架謾罵,詆毀神靈,出語傷人....
這時,錄事稍作停頓,又擤了擤鼻涕,而法官則擺出一副虔敬的樣子,交疊着兩手,自言自語說:
「這筆頭真是來得快!天哪!這個人可真會寫呀!」
伊凡·伊凡諾維奇請錄事再往下念,於是塔拉斯·吉洪諾維奇又繼續念道:
余前往拜訪,提一友好之建議,不意該貴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羅之子,用污穢下流之言辭,凌辱余之人格,即當眾詬罵余為「公鵝」,而密爾格拉德縣人盡皆知,余從未以此等醜陋之禽類取名,今後亦斷不以此為名。余之貴族出身確鑿無疑,三聖者教堂所存之戶籍冊記載有餘之生辰日期和受洗禮之經過,可資佐證。但凡稍具學識之人,皆知公鵝不得載于戶籍之冊,皆因公鵝非余族類,而系家禽,此乃未入學之孩提皆明此理。然該卑劣之貴族並非無知,實乃別有用心,欲以詬罵之語,極盡凌辱余之官階與身份之能事。
二、該下流無恥之貴族又圖謀侵佔余之先父佩列列平柯,伊凡·奧尼西耶夫之子(曾任神職人員),繼承之家產,無視法紀,竟將鵝棚移建於余家宅台階之正對面,居心不良,變本加厲凌辱余之門庭,而該鵝棚又建於顯眼之地,且建造極為堅固。然該貴族卑劣之企圖昭然若揭,欲使余目睹不堪入目之景象;眾所周知,任何人欲辦理正經之事務,斷不入畜棚,更遑論鵝棚乎。此一不法之舉,致使兩根前柱侵佔先父佩列列平柯,伊凡·奧尼西耶夫之子,生前贈與余之土地,該地產始於穀倉,成一直線,延至婦人沖洗便壺之處。
三、該貴族臭名昭著,心懷叵測,欲焚余之私宅,置余死地而後快。罪惡昭彰,有跡可循:其一,該卑劣之貴族近日一反常態,頻頻步出室外,而往昔因生性慵懶及身軀肥胖,足不出戶;其二,該宅之僕人住屋毗鄰余之圍牆,與余自先父佩列列平柯,伊凡·奧尼西耶夫之子,繼承之土地僅一牆之隔,每日燈火通明,久久不熄,此乃圖謀不軌之明證,因彼慳吝成性,平日不僅不燃蠟燭,且瓦片燈盞亦隨點隨滅。
綜上所陳,該貴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羅之子,圖謀縱火,褻瀆余之官階與姓氏,強占私產,更有甚者,無恥詬罵余為公鵝,罪行昭然,懇請法院對此不法之徒科以罰金,責令賠償訴訟費用及各項損失,並緝拿歸案,覊以鐐銬,押送城內監牢,以儆傚尤,乞望法院准予所請,速作裁決。貴族,密爾格拉德縣地主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之子,敬呈。
剛唸完狀子,法官便走到伊凡·伊凡諾維奇跟前,捏着他的一粒鈕扣,開口說道:
「您這是幹什麼呢,伊凡·伊凡諾維奇?您該害怕上帝才是!把狀子扔掉,讓它化成灰吧!(讓它去見撒旦吧!)您最好是跟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去握手言和,相親相愛,再買些桑托林酒①或者尼柯波里酒;要不就調製點潘趣酒②也行,不過得請我喝呀!咱們一起喝個痛快,然後把一切都忘掉!」
①希臘產的一種果酒。
②用果汁、香料、茶、酒等攙和而成的混合飲料。
「不,傑米揚·傑米揚諾維奇!事情不那麼簡單,」伊凡·伊凡諾維奇帶著一副總是跟他相稱的傲然神態說道.。「事情不那麼簡單,不能私下了結。再見吧!再見,諸位!」他轉過身向在場的所有的人,仍然是神態傲然地說道。「希望我的狀子會起到應有的作用。」然後,他轉身走了,大家愕然相對。
法官坐在那兒,一言不發;錄事在聞鼻煙;幾個辦事員碰翻了酒瓶殘片做成的墨水瓶;於是,法官本人漫不經心地用手指撥弄着那桌上潑灑的墨水。
「您說這件事怎麼辦好,多羅菲·特羅菲莫維奇?」法官沉默了片刻,面對書記官問道。
「難說呀,」書記官答道。
「居然有這種事兒!」法官繼續說道。
他話音剛落,門吱呀一聲開了,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前半個身子擠進了辦公廳,另半個身子還留在接待室裡。伊凡·尼基福羅維奇來了,而且是到法庭裡來了,似乎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情,法官不由得喊出聲來;錄事停下來不再念了。一個身穿面絨粗毛呢短燕尾服的文書把一支鵝毛筆銜在嘴裡;另一位則猶如吞下了一隻蒼蠅。那個身兼傳達和門衛的殘廢兵,一直站在門邊,搔着那件佩有榮譽肩章的骯髒襯衫,這時也張着大嘴,不知踩了誰一腳。
「什麼風把您吹來了!近況好嗎?貴體康健嗎,伊凡·尼基福羅維奇?」
可是,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卻只有半死不活的份兒,因為他卡在門框裡了,欲進不能,欲退不得。法官朝接待室大聲叫嚷,讓待在那裡的人從背後推一把,把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推進辦公廳裡來,結果也是枉然。接待室裡只有一個來告狀的老太婆,她兩隻瘦骨嶙嶙的手拚命使勁,卻一點也不管用。這時,有一個辦事員,厚嘴唇,寬肩膀,長着一隻大鼻子,兩眼歪斜着,又醉醺醺的,穿著一件袖肘處破破爛爛的衣服,走到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前半個身子跟前,像對孩子一樣,交疊起他的雙手,朝那個殘廢老兵睒睒眼,讓他用膝蓋朝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肚子上一頂,儘管他痛得哇哇直叫,人倒是被頂回接待室去了。接着,大家拉開了門閂,打開了另半扇門。然後,辦事員和他的幫手——殘廢兵由於一齊用勁,從嘴裡噴出一股子強烈的氣味,把這間辦公的房子一時之間竟變成了一間酒肆。
「沒有把您擠傷吧,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我去給母親說說,給您要點浸酒來,您只要擦一擦腰和背,就不打緊了。」
然而,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猛地倒在椅子上,除了唉喲唉喲地哼哼之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最後,他用一種累得有氣無力、勉強聽得見的聲音說道:
「聞聞鼻煙吧?」他從口袋裏掏出了角形煙盒,補了一句說:「拿去用吧!」
「見到您,非常高興,」法官答話說。「不過,我真想不到,什麼事兒煩勞您的身子,光臨法院,使我們驚喜莫名。」
「來遞狀子....」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擠出這麼半句話來。
「遞狀子?什麼狀子?」
「告狀....」他氣喘吁吁,不得不停頓了好一陣子:「唉!....是告那個騙子手....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的兒子。」
“天哪!您也這麼幹!世間少有的朋友呀!告那麼一個好人!
「他是一個撒旦!」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斷斷續續地說道。
法官畫了個十字。
「請拿狀子去,唸一唸吧。」
「沒法子,就唸一唸吧,塔拉斯·吉洪諾維奇,」法官帶著不快的神色對錄事說道,這時,他的鼻子不由自主地聞了一下嘴唇,通常只有在心滿意足時他才這麼做。鼻子如此自行其是,使法官更加惱火。他掏出手帕,把上嘴唇的鼻煙盡數抹去,以懲罰鼻子的膽大妄為。
錄事一如他每次開始念呈文之前習慣做的那樣,即不用手帕擤一次鼻涕作為開場白,然後以平常的聲調開始念道:
密爾格拉德縣貴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羅之子,具狀謹呈法院,案由各點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