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田莊看起來很不錯。從馬廄打開的上半扇門望去,可以看見種地的大馬正在安安靜靜地吃着新槽裡的草料。沿著房屋有一大堆肥料,上面冒出一片水氣;在母鷄和火鷄中間,有五六隻孔雀——這是科州田莊的珍禽——居高臨下,和鷄爭啄食物。羊圈長長的,倉庫高高的,牆壁和人的手一樣光滑。車棚底下放著兩輛大板車,四把鐵犁,還有鞭子,軛圈,全副馬具,馬具的藍色毛皮上沾滿了從樓上穀倉裡落下來的浮塵。院子在斜坡上,院裡整整齊齊、不疏不密地種上了樹木;池塘邊上,一群鵝快活得嘎嘎直叫。
一個年輕女子,穿著鑲了三道花邊的藍色絲絨長袍,來到門口迎接包法利先生,帶他走進了爐火燒得正旺的廚房。廚房四邊擺着大大小小的悶罐,夥計們的早餐正在罐裡沸騰。爐灶內壁烘着幾件濕衣服。火鏟、火鉗、風箱吹風嘴都是大號的,像擦亮了的鋼鐵一樣閃閃發光;靠牆擺着成套的廚房用具,時明時暗地反映出灶中的火焰,還有玻璃窗透進來的曙光。
夏爾上樓來看病人,看見他躺在床上,蒙着被子發汗,睡帽扔得老遠。這是一個五十歲的矮胖子,皮膚白淨,眼睛澄藍,額頭光禿禿的,還戴着一副耳環。床旁邊有一把椅子,上面放了一大瓶燒酒,他不一會兒就喝上一口,給自己打打氣;但是一見醫生,打足了的氣又泄下去了,他不再那樣昏天黑地一直咒罵到天亮,卻有氣無力地哼哼唧唧起來。
骨折情況簡單,沒有什麼併發症。夏爾不敢想象居然有這樣容易治的病。他記起了他的老師在病床前的姿態,於是就用各種好話安慰病人。外科醫生的這些親切表示,就像手術刀上抹了油一樣。為了自製夾板,還到車棚底下找來了一捆板條。夏爾挑了一塊,劈成幾塊小的,用碎玻璃磨光;女傭人撕開一塊布作繃帶,艾瑪小姐也在試縫幾個小布墊子。因為她花了好長時間沒有找到袖套,她父親等得不耐煩了;她也沒有頂嘴;只是在縫墊子的時候,一不小心,扎破了手指頭,就把手指放到嘴裡,嘬了兩口。
夏爾看見她的指甲如此白淨,覺得驚訝:指甲光亮,指尖細小,剪成杏仁的形狀,看來比迪埃普的象牙更潔淨。然而她的手並不美,也許還不夠白,指節瘦得有點露骨;此外,手也顯得太長,輪廓的曲綫不夠柔和。如果說她美麗的話,那是她的眼睛;雖然眸子是褐色的,但在睫毛襯托之下,似乎變成烏黑的了;她的目光炯炯,看起人來單刀直入,既不害羞,也不害怕。
包紮一完,醫生就得到邀請,而且是盧奧先生親自邀請的:在走之前吃一點東西。
夏爾走下樓來,到了底層的廳子裡。兩份刀叉,還有幾個銀杯,擺在一張小桌子上,桌子靠近一張華蓋大床放腳的那一頭,床上掛了印花布帳,帳子上畫的是土耳其人。聞得到蝴蝶花和濕布的氣味,那是從窗子對面的高高大大的櫟木櫥子裡散髮出來的。在靠牆角的地面上,豎著擺了幾袋麵粉。那是隔壁穀倉放不下的,要放進穀倉去,還得爬三級石頭台階呢。牆上的綠色油漆一片一片地剝落在牆根下,在牆壁當中的釘子上,掛了一個裝飾房間的鍍金畫框,框子裡是用鉛筆畫的文藝女神的頭像,頭像下面用花體字寫着:獻給我親愛的爸爸。
起先,他們談到病人,然後就談天氣,談嚴冬,談夜裡在田野奔跑的狼群。盧奧小姐在鄉下並不大開心,尤其是現在,田莊的事几乎全靠她一個人照管。由於廳子太冷,她一邊吃,一邊打哆嗦,這會讓人看出她的嘴唇太厚,何況她一不講話,就有咬嘴唇的習慣。
她的脖子從白色的翻領中露了出來。她的頭髮從中間分開,看起來如此光滑,好像兩片烏雲,緊緊貼住鬢角,又像起伏的波浪,几乎遮住了耳朵尖,盤到後頭,輓成一個大髻,頭髮的分縫纖細,順着腦殼的曲綫由前向後延伸,也消失在髮髻裡。鄉下醫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髮型。她的臉蛋紅得像攻瑰。她仿照男人,在上衣的兩顆紐扣中間掛了個玳瑁的單片眼鏡。
夏爾下樓向盧奧老爹辭行後,又回到廳子裡,發現她站在窗前,額頭貼著窗戶,正在眺望豆架被風颳倒的園子。她迴轉身來問道:
「你找什麼東西嗎?」
「對不起,我的鞭子,」他答道。
他開始在床上,門背後,椅子底下尋找;不料鞭子卻掉在小麥口袋和牆壁之間的地上。艾瑪小姐眼快,就伏到口袋上去撿。夏爾為了討好,也趕快跑過去,同樣伸出胳膊,他感到他的胸脯蹭到她伏在口袋上的背脊。她站直了,漲紅了臉,向後望了一眼,把牛筋鞭子遞給他。
他原來答應三天過後再來貝爾托,但是卻在第二天就來了;以後原定一星期來兩次,但不定期的偶爾探望不計算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