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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在莊稼漢後面,用土塊打得烏鴉東飛西跑,他沿著溝摘黑莓吃,手裡拿根釣竿,卻說是在看管火鷄;到了收穫季節他就翻曬穀子,在樹林裡東奔西跑;下雨天他在教堂門廊下的地上畫方格,玩跳房子的遊戲,碰到節日他就求教堂的管事讓他敲鐘,好把身子弔在粗繩上,繩子來回擺動,他就覺得在隨風飛舞。
因此,他長得像一棵硬木樹,手臂結實,膚色健美。
十二歲上,他母親才得到允許,讓他開始學習。他的啟蒙老師是教堂的神甫。不過上課的時間太短,又不固定,起不了多大作用。功課都是忙裡偷閒教的,剛剛行過洗禮,又要舉行葬禮,中間有點閒暇,就站在聖器室裡,匆匆忙忙講上一課;或者是在晚禱之後,神甫不出門了,又叫人去把學生找來。他們兩人上得樓來,走進他的房間,於是各就各位:蒼蠅和蛾子也圍着蠟燭飛舞。天氣一熱,孩子就打瞌睡;神甫雙手壓在肚皮上,昏昏沉沉,不消多久,也就張嘴打起鼾來。有時,神甫給附近的病人行過臨終聖禮回家,看見夏爾在田地裡頑皮搗亂,就把他喊住,訓了他刻把鐘,並且利用機會,叫他在樹底下背動詞變位表。但不是天下雨,就是過路的熟人,把他們的功課打斷了。儘管如此,神甫對他一直表示滿意,甚至還說:小伙子記性挺好。
夏爾不能就停留在這一步呀。母親一抓緊,父親問心有愧,或者是嫌累了,居然不反對就讓了步,但還是又拖了一年,等到這個頑童行過第一次聖體瞻禮再說。六個月一晃就過去了;第二年十月底,夏爾總算進了盧昂中學,還是過聖·羅曼節期間,他父親來趕熱閙時,親自把他帶來的。
時過境遷,我們現在誰也不記得他的事了,只知道他脾氣好,玩的時候玩,讀書的時候讀書,在教室裡聽講,在寢室裡睡覺,在餐廳裡就餐。他的家長代理人是手套街一家五金批發店的老闆,每個月接他出來一次,總是在星期天鋪子關門之後,打發他到碼頭去逛逛,看看船來船往,然後一到七點,就送他回學校晚餐。每個星期四晚上,他給母親寫一封長信,用的是紅墨水,還用三塊小麵糰封口;然後他就複習歷史課的筆記,或者在自習室裡讀一本過時的、情節拖帶的《希臘遊記》,散步的時候,他老是和校工聊天,因為他們兩個都是鄉下來的。
靠了用功,他在班上總是保持中下水平;有一回考博物學,他雖然沒有得獎,卻受到了表揚。但是,到三年級結束的時候,他的父母要他退學,並且要他學醫,說是相信他會出人頭地,得到學位的。
他的母親認識羅伯克河岸一家洗染店,就在四層樓上為他找了一間房子。她把他的膳宿安排停當,弄來幾件傢具,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還從家裡運來一張櫻桃木的舊床,另外買了一個生鐵小火爐,儲存了一堆木柴,準備可憐的孩子過冬取暖之用。住了一個禮拜之後,她才回鄉下去,臨行前還千叮嚀、萬囑咐,說現在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一定要會照管自己。
佈告欄裡的功課表使他頭昏腦脹:解剖學、病理學、生理學、藥劑學、化學、植物學、診斷學、治療學,還不提衛生學和藥材學,一個個名詞他都搞不清來龍去脈,看起來好像神廟的大門,裡面莊嚴肅穆,一片黑暗。他什麼也不懂;聽講也是白搭,一點也沒理解。不過他很用功,筆記訂了一本又是一本,上課每堂都到,實習一次不缺。他完成繁瑣的日常工作,就像矇住眼睛拉磨的馬一樣,轉來轉去也不知道磨的是什麼。
為了省得他花錢,他的母親每個星期都托郵車給他帶來一大塊叉燒小牛肉,他上午從醫院回來,就靠着牆頓腳取暖,吃叉燒肉當午餐。然後又是上課,上階梯教室,上救濟院,上完課再穿街過巷,回住所來。晚上,他吃過房東不豐盛的晚餐,又上樓回房間用功。他身上穿的衣服給汗水浸濕了,背靠着燒紅了的小火爐,一直冒汽。
到了夏天美好的黃昏時刻,悶熱的街頭巷尾都空蕩蕩的,只有女傭人在大門口踢毽子。他打開窗戶,憑窗眺望,看見底下的小河流過橋樑柵欄,顏色有黃有紫有藍,使盧昂這個街區變成了見不得人的小威尼斯。有幾個工人蹲在河邊洗胳膊。閣樓裡伸出去的竿子上,晾着一束一束的棉線。對面屋頂上是一望無際的青天,還有一輪西沉的紅日。鄉下該多好呵!山毛櫸下該多涼爽呵!他張開鼻孔去吸田野的清香,可惜只聞到一股熱氣。他消瘦了,身材變得修長,臉上流露出一種哀怨的表情,更容易得到別人的關懷。
人只要一馬虎,就會自然而然地擺脫決心的束縛。有一次,他沒去實習,第二天,又沒去上課,一嘗到偷懶的甜頭,慢慢就進得去出不來了。他養成了上小酒館的習慣,在那裡玩骨牌玩得入了迷。每天晚上關在一個骯髒的賭窟裡,在大理石檯子上,擲着有黑點的小羊骨頭骰子,在他看來,似乎是難能可貴的自由行動,抬高了他在自己眼裡的身價。這就似是頭一回走進花花世界嘗到禁臠一樣;在進門的時候,把手指放在門扶手上,心裡已經湧起肉慾般的快感了。那時,壓在內心深處的種種慾望都冒了出來;他學會了對女伴唱小調,興高采烈地唱貝朗瑞的歌曲,能調五味酒,最後,還懂得了談情說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