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寫報告。」於是我就竭盡所能地向她解釋,我在描寫各種各樣的人的各種各樣的事:寫好了就出書,這書叫小說。她非常好奇地聽著。
「怎麼,您寫的都是真事?」
「不,虛構的。」
「您幹嗎要瞎編呢?」
「我說你呀,不妨先讀讀這本書;有一回,你不是看過嗎。你會讀書吧?」
「會。」
「那一看就明白了。這本小書是我寫的。」
「您寫的?我一定讀....」
她心裡好像有什麼話很想跟我說,但又分明難以啟齒,因此很激動。在她的問題裡似有某種言外之意。
「您寫書能掙很多錢嗎?」她終於問道。
「這就要看運氣了。有時候多,有時候分文沒有潤為寫不出來。這工作很難,蓮諾奇卡。」
「那麼說,您不是有錢人嘍?」
「是的,我不是有錢人。」
「那我可以幹活,幫助您....」她迅速瞥了我一眼,臉一下漲得通紅,垂下了眼睛,接着又向我走近兩步,突然伸出兩手抱住了我,把臉緊緊地,緊緊地貼在我胸前。我詫異地望着她。
「我喜歡您....我並不傲氣,」她說,「您昨天說我很傲氣。不,不....我不是這樣的....我喜歡您。只有您一個人愛我....」
但是她已泣不成聲。一分鐘後,眼淚奪眶而出,而且來勢洶湧,就像昨天發病時那樣。她跪倒在我面前,吻我的手和腳....
「您愛我!....」她重複道,「只有您一個人,一個人!....」
她伸出手,抽風似地摟緊我的雙膝。她剋制了這麼長時間的整個感情,就像決了堤似的一下子傾瀉出來,於是我開始懂得了一顆暫時純潔地不讓外露的心所表現出的這種奇怪的倔強,而且越倔,越死板,也就越強烈地要求一吐為快,於是這一切終於衝決出來,這時,這整個人便突然忘情地投身于這種對愛的渴望,內心充滿了感激、眼淚和萬般柔情....
她嚎啕大哭,終於哭到歇斯底里發作。我好不容易才掰開地摟住我的雙手。我把她抱起來放在沙發上。她把頭埋在枕頭裡又哭了好久,好像不好意思抬起頭來看我似的,但是她的小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讓我的手緊貼著她的心。
她慢慢地安靜下來,但是仍舊不肯抬頭看我。有兩次,他內目光從我的臉上匆匆掠過,眼睛裡含有那麼多溫柔、那麼多膽怯而又重新載而不露的感情。最後,她臉紅了,對我嫣然一笑。
「你好受些了嗎?」我問,「我的蓮諾奇卡真多情,你這孩子也太讓人可憐了,是嗎?」
「不是蓮諾奇卡,不是的....」她悄聲道,她那小臉仍舊躲着我。
「不是蓮諾奇卡?怎麼會呢?」
「內莉。」
「內莉?為什麼一定是內莉呢?不過,這名字很好聽。既然你自己願意,我以後就這麼叫你得了。」
「媽媽就這麼叫我的....除了她,從來沒有人這麼叫過我....而且我也不願意人家這麼叫我,除了媽媽....但是您可以叫;我願意....我將永遠愛您,永遠愛....」
「一顆多情而又高傲的心,」我想,「我花了多大力氣才得到你對我成了....內莉啊。」但是現在我已經知道,她那顆心將永遠忠於我,至死不渝。
「我說內莉,」等她剛一平靜下來,我就問道,「你剛纔不是說只有媽媽一個人愛你,此外再沒有別人了嗎。難道你外公當真不愛你?」
「不愛....」
「可你在這裡不是哭過他嗎,記得嗎,在樓梯上。」
她沉思少頃。
「不,他不愛我....他壞。」她臉上擠出一絲痛感。
「要知道,對他不能苛求,內莉。看來,他已經完全卷糊塗了。他死的時候也像個瘋子。我不是跟你說過他是怎麼死的嗎。」
「是的;但是他到最後一個月才開始完全糊塗的。他常常一整天坐這裡,如果我不來看他,他就會接連兩天、三天地坐下去,不吃,也不喝。可是過去他要好得多。」
「過去指什麼時候?」
「媽媽還沒死的時候。」
「那麼說,是你來給他送吃的和喝的啦,內莉?」
「是的,我送過。」
「你在哪拿的,布勒諾娃家?」
「不,我從來不拿布勒諾娃家的任何東西,」她聲音發抖地、堅定地說。
「那你在哪拿的呢,你不是一無所有嗎?」
內莉默然以對,面孔煞白;然後又緊盯着我看,看了好大一會兒。
「我上街討錢....討到五個戈比後就給他買個麵包和一點鼻煙....」
「他竟讓你去!內莉!內莉!」
「起先是我自己去的,沒告訴他。後來他知道了,還自己催我,讓我去。我站在橋上,向過往行人乞討,他就在橋旁走來走去,等我;可是一看到人家給了我錢,他就向我衝過來,把錢搶走,倒像我要把錢藏起來,瞞着他似的,倒像我不是為了他才去求爺爺告奶奶似的。」
她邊說邊挖苦似的發出一聲苦笑。
「這都是在媽媽死了以後的事,」她加了一句,「那時候他變得完完全全像個瘋子了。」
「那麼說,他很愛你媽媽嘍?他怎麼不跟她一起過呢?」
「不,他不愛....他壞,他不肯饒恕她....就跟昨天那壞老頭一樣,」她悄聲道,几乎完全用低語,而且面色變得越來越蒼白。
我打了個寒噤。整個小說的開場在我的想象中倏忽一閃。一個可憐的女人死在棺材匠家的地下室裡,她的遺孤間或去看望詛咒過她媽媽的外公;一個神經失常的怪老頭,在他的狗死後,在一家食品店裡也已奄奄一息!....
「要知道,阿佐爾卡以前是媽媽的,」內莉突然說道,由於驀地想起了某件往事在微笑。「外公過去很愛媽媽,媽媽離開他以後,他身邊就只剩下媽媽的阿佐爾卡了。因此他才這麼喜歡阿佐爾卡....他不寬恕媽媽,狗一死,他也就死了,」內莉板著臉又加了一句,笑容從她臉上倏忽消失。
「內莉,他過去是幹什麼的?」稍等片刻後,我問道。
「他過去很有錢....我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她答道,「他曾經開過一家工廠....媽媽這麼告訴我的。她起先認為我還小,因此沒把情況全告訴我。她常常親吻我,說道:到時候你什麼都會知道的,可憐的、苦命的孩子!她老管我叫可憐的、苦命的孩子。有時候夜裡,她以為我睡了(我睡不着,故意裝睡),她老朝着我哭,邊吻我邊說:可憐的、苦命的孩子!」
「你媽得什麼病死的?」
「得癆病死的;現在都快六星期了。」
「外公有錢的時候,你還記得嗎?」
「那時候我還沒出生呀。還沒生我以前,媽媽就離開外公了。」
「她跟誰走的?」
「不知道,」內莉回答,聲音很低,彷彿若有所思。「她出國了,我是在國外生的。」
「國外?在哪兒?」
「在瑞士。我到過許多地方,到過意大利,到過巴黎。」
我很吃驚。
「你都記得,內莉?」
「許多事都記得。」
「你俄語怎麼說得這麼好呢,內莉?」
「還在國外的時候,媽媽就教我說俄語。她是俄羅斯人,因為外婆是俄羅斯人,而外公是英國人,但是也跟俄羅斯人差不多。半年前,我跟媽媽回到這裡來以後,我就完全學會說俄語了。當時媽媽已經有病了。於是我們就變得越來越窮。媽媽老哭。起先她在這裡,在彼得堡,拚命找外公,找了很久,老說她對不起他,而且老哭....哭得可傷心啦!當她打聽到現在外公很窮時,哭得更傷心了。她還常常給地寫信,可是他硬不回信。」
「媽媽為什麼要回到這裡來呢?就為了找外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