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作為「文學領域的偉大畫師之一」,皮埃爾·洛蒂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會擁有自己的讀者,會受到相當一部分人的喜愛。他最優秀的作品《冰島漁夫》,在本世紀三十年代曾由我國老一輩翻譯家黎烈文先生介紹到中國,給廣大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記得我讀黎先生的譯本時,還只有十二歲。該書大約是抗戰時期物資匱乏的條件下印製的,紙張很糟,既黃且糙,許多地方甚至字跡不清。
但我至今清楚地記得這本書在我心中引起的狂喜。從那以後,我對大海一直懷有一種既溫柔又敬畏的近乎神聖的感情。一九六五年夏,我有幸到法國西部探望了洛蒂描述過的布列塔尼的海,造訪了海濱漁人的房舍,雖然人們的生活已大大改觀,但海仍是那個海。我站在礁石上,眺望遠方的船隻,憑弔往昔葬身海底的英靈,浪花拍擊礁石,濺濕了我的衣裙。
我的思緒完全沉入洛蒂所描繪的意境……
也許是一種緣分,八十年代初,人民文學出版社忽然約我重譯《冰島漁夫》,我立即欣然從命。一九八三年,此譯本首次出版,當時署名弋沙。十年以後,譯文出版社又約我譯《菊子夫人》,擬與《冰島漁夫》合為一冊出版。有了這兩篇譯文,我國讀者對皮埃爾·洛蒂便可有個概念了。
《菊子夫人》一書,涉及日本的風土人情,其中人名、地名的翻譯,大都求助于文潔若先生和我女兒夏冰。個別疑難之處,還曾請教東京外國語大學教授岩崎力先生。對於他們的熱情相助,我謹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謝。
譯者
一九九四年四月
第
1部
一
他們五個人,全都有一副嚇人的寬肩;在一間陰暗的、聞得見鹽和海水味的臥艙裡,他們支着肘在桌邊喝酒。與他們的身材相比,艙房實在太矮了,一端細小下去,像一隻掏空了的大海鷗肚膛。船艙微微晃動,發出單調的嘆息,徐緩得催人入睡。
外面,該是海與夜,可是從裡面什麼也看不出。唯一的出口開在艙頂,用木蓋關上了,用來照明的,是一盞搖來擺去的舊吊燈。
爐子裡生着火,烘烤着他們潮濕的衣衫,散髮出混有土製煙斗味的蒸汽。
一張粗笨的桌子佔據了整個住室,不大不小正好剩下一圈空隙,可以讓人溜進去坐在緊貼橡木板壁的窄木箱上;頂上幾根巨大的梁木,几乎碰着他們的腦袋;在他們背後,幾張像是用厚厚的方木挖成的小床,彷彿安放死者的墓穴般敞着口。所有的板壁都破舊而粗糙,受着潮氣和鹽水的侵蝕,天長日久,被他們的手摩得溜光。
他們各自用碗喝着葡萄酒和蘋果酒,生的歡樂照亮了他們誠實坦率的面孔。此刻他們圍桌坐著,用布列塔尼方言談論女人和婚姻問題。
盡裡面的板壁上,在一個備受尊敬的位置,有一尊陶制的聖母像釘在一塊小木板上,這是水手們的守護神,有點兒舊了,着色的藝術還很原始。陶制的人物比活人的歲數大得多,然而,在這破木屋的灰暗色調中,她那紅藍兩色的衣服還是給人一種新鮮的印象。她想必不止一次在危難時刻傾聽過熱烈的祈禱,在她腳下還釘有兩束假花和一串念珠。
五個人的裝束一模一樣,上身緊緊裹着厚厚的藍毛線衫,下襬紮在褲腰裡,頭上戴着一種名叫蘇爾瓦
這是給我們北半球帶來時雨的西南風的名字的油布雨帽。
他們的年齡大小不一。船長四十歲上下;另外三個介乎二十五至三十之間。還有一個,大夥叫他西爾維斯特或呂爾呂的,只有十七歲。從身材和氣力上看,他已經頂得上一個大人;臉頰也已蒙上一層黑黑的、又細又鬈曲的鬍鬚;只是他還保留着一雙藍灰色的孩童的眼睛,異常溫柔,充滿稚氣。
由於地方小,他們緊緊地擠在一起,他們就這樣蜷縮在陰暗的斗室中,卻好像感受到了真正的幸福。
外面,該是海與夜,該是黑且深的海水的無盡的嘆息。掛在壁上的一隻銅鐘指着十一點,無疑是晚上十一點,貼近天花板,可以聽見外面的雨聲。
他們快活地相互傾訴婚姻大事,但絶無下流的內容。他們談的是未婚者的結婚計劃,或是家鄉婚宴上發生的趣事。有時他們一面大笑,一面冒出幾句有點過分坦率的關於愛情享受的暗示。不過在受着這種艱苦磨練的人們看來,愛情總是神聖的,即使赤裸裸地說出來,也仍然算得上是純潔的。
這時候西爾維斯特不耐煩了,因為另一個名叫若望
布列塔尼人唸成揚恩的沒有下來。
真的,揚恩在哪兒?一直在上面幹活嗎?為什麼不下來參加他們的盛會?
「可是,就要到午夜了。」船長說。
說著,他站起身,用腦袋頂開本蓋,從洞口叫喚揚恩。於是一道奇特的亮光從上面瀉落下來。
「揚恩!揚恩!……咦,『人』呢?」
「人」在外面粗魯地應了一聲。
從那暫時半開的洞口透入的亮光是那樣蒼白,簡直像是白天的光。「就要到午夜了」,可這確實像是太陽的光,好像是從極遠處被一些神秘的鏡子反射過來的薄暮時分的光。
洞口又閉上了,仍舊是黑夜,小吊燈重又閃動着黃色的光輝、大家聽見「人」穿著笨重的木鞋,從木梯上走下來。
他進來了,由於身材奇偉,不得不像大熊似的弓着腰。他一進來就捏着鼻子扮了個鬼臉,因為鹽味大刺激了。
他的身材稍稍超過了普通人的尺寸,特別是那寬闊的肩膀,平直得像一條木杠;正面看去,雙肩的肌肉在藍毛衣下隆起,在手臂上端形成兩個球形。他那雙褐色的大眼十分靈活,露出魯莽而高傲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