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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 - 159 / 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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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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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知道,索尼婭,我考慮過了,大概這樣會好些。這兒有一個情況....唉,說來話長,而且也沒什麼好說的。你知道嗎,是什麼惹得我發火?使我感到惱怒的是,所有這些愚蠢、凶狠的嘴臉立刻就會圍住我,瞪着眼睛直瞅着我,向我提出他們那些愚蠢的問題,對這些問題都得回答,他們還會伸出手指來指着我....呸!你要知道,我不去波爾菲裡那裡;他讓我厭煩了。我最好還是去找我的朋友火藥桶中尉,讓他大吃一驚,就某一點來說,我也會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應該冷靜一點兒;最近這段時間我肝火太旺了。你相信嗎,剛纔我几乎用拳頭嚇唬我妹妹,就只因為她回過頭來看了我最後一眼。這種行為是可惡的!唉,我變成什麼樣了?好吧,十字架呢?」

他彷彿惘然若失。他甚至不能在一個地方站上一分鐘,對什麼東西都不能集中注意力;他思緒紊亂,百感交集,語無倫次;雙手微微發抖。


  

索尼婭默默地從抽屜裡拿出兩個十字架,一個柏木的和一個銅的,自己畫了個十字,也給他畫了個十字,把那個柏木的十字架給他佩戴在胸前。

「就是說,這是我背十字架的象徵,嘿!嘿!好像到目前為止我受的苦還太少似的!柏木的,也就是普通老百姓的;銅的――這是莉扎薇塔的,你自己佩戴着,――讓我看看好嗎?在那時候....這個十字架戴在她身上嗎?我知道兩個也像這樣的十字架,一個銀的和一個小聖像。那時候我把它們扔到老太婆的胸前了。那兩個十字架現在剛好可以用得上,真的,我該戴那兩個....不過,我一直在胡說八道,把正事都忘了;我有點兒心不在焉!.... 你要知道,索尼婭,我來,其實是為了預先通知你,讓你知道....好,就是這些....我只不過是為這件事才來的。(嗯哼,不過,我想再多說幾句。)你不是自己希望我去嗎,瞧,現在我就要去坐牢,你的願望就要實現了;你哭什麼呢?你也哭嗎?別哭了,夠了;唉,這一切讓我多麼難過啊!」

然而,他還是動了感情;看著她,他的心揪緊了。「這一個,這一個為什麼哭呢?」他暗自想,「我是她的什麼人?她為什麼哭,為什麼也像母親或杜尼婭那樣為我準備一切?她將要作我的保姆啊!」

「你畫個十字,哪怕祈禱一次也好,」索尼婭用發抖的、怯生生的聲音請求他。

「啊,好吧,你要我畫多少次都行!而且是真心誠意的,索尼婭,真心誠意的....」

不過他想說的卻是旁的。

他畫了好幾次十字。索尼婭拿起自己的頭巾,披在頭上。這是一塊德拉德達姆呢的綠色頭巾,大概就是馬爾梅拉多夫當時提起過的那塊「全家公用的」頭巾。這個想法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頭腦裡忽然一閃,不過他沒問。真的,他自己已經開始感覺到,他非常心不在焉,不知為什麼毫無道理地心煩意亂。這使他感到害怕。索尼婭想和他一道去,這使他突然吃了一驚。

「你怎麼了!你去哪裡?你留下來,你留下來!我一個人去,」他膽怯而惱怒地喊了一聲,几乎是氣憤地往門口走去。

「幹嗎要有人跟着!」他臨出去的時候又含糊不清地說。

索尼婭站在了房屋中間。他甚至沒有和她告別,他已經把她給忘了;他心中突然出現了一個起來反抗的、尖刻的疑問。

「是這樣嗎,這一切真的是這樣嗎?」下樓的時候,他又想,「難道不能再等一等,設法輓救一切....不要去嗎?」

可他還是去了。他突然完全意識到,用不着再向自己提出問題了。來到街上以後,他想起,沒跟索尼婭告別,她站在房屋中間,披着那塊綠色的頭巾,由於他那一聲叫喊,嚇得她連動都不敢動了,於是他停下來,稍站了一下。可是就在這一瞬間,突然有一個想法使他恍然明白過來,――彷彿這個想法一直在等待時機,要讓他大吃一驚似的。


  
「喂,剛纔我是為什麼,為了什麼來找她?我對她說:有事;到底有什麼事?根本沒有什麼事!向她宣佈,我要去;那又怎樣呢?好重要的事情!我是不是愛她呢?不愛,不是嗎,不愛?剛纔我不是像趕走一條狗一樣,把她趕開了嗎。我真的是需要她的十字架嗎?噢,我墮落到了多麼卑鄙的程度!不,我需要的是她的眼淚,我需要看到她那驚恐的神情,需要看看她是多麼傷心,多麼痛苦!需要至少抓住個什麼機會,需要拖延時間,需要看看她!而我竟敢對自己抱著這麼大的希望,對自己存有這麼多幻想,我是個叫化子,我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我是個卑鄙的人,卑鄙的人!」

他順着運河的沿岸街走着,離他要去的地方已經不遠了。但是走到橋邊,他站住了,突然轉彎上了橋,往乾草廣場那邊走去。

他貪婪地向左右觀看,神情緊張地細細端詳每樣東西,可是無論看什麼都不能集中注意力;一切都從他眼前悄悄地溜走了。「再過一個星期,再過一個月,就要把我關在囚車裡,從這座橋上經過,押解到什麼地方去,到那時候我會怎樣看這條運河呢,――要是能記住它就好了?」這個想法在他頭腦裡忽然一閃。「瞧這塊招牌,到那時候我會怎樣來看這些字母呢?這上面寫的是『股份公司』,嗯,我要記住這個a,記住a這個字母,過一個月以後再來看它,看這個a:到那時候我會怎樣來看它呢?到那時候會有什麼感覺,會想什麼呢?....天哪,這一切想必是多麼平凡,現在我....關心的這一切想必是多麼微不足道!當然啦,從某一點來看....這一切想必是很有意思的....(哈――哈――哈!我在想什麼啊!)我變成個小孩子了,我自己在跟自己吹牛;我為什麼要讓自己感到難為情呢?呸,多麼擁擠啊!瞧這個胖子,大概是個德國人,――他推了我一下:哼,他知道,他推的是什麼人嗎?一個抱著小孩的女人在乞討,她以為我比她幸福,這可真有意思。給她幾個錢,解解悶,怎麼樣呢。哈,口袋兒裡還有五個戈比,這是哪兒來的?給,給....拿着吧,老大娘!」

「上帝保佑你!」聽到了那個女乞丐淒慘的聲音。

他走進乾草廣場。他不高興、很不樂意碰到人,可是卻往人更多的地方走去。他情願付出一切代價,只要能讓他只剩下獨自一人;可是他又覺得,連一分鐘也不可能只有他獨自一個人。有個醉鬼在人群中胡閙:他一直想要跳舞,可總是摔倒。人們圍住了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擠進人群裡,對著那個醉鬼看了好幾分鐘,突然短促地、斷斷續續地哈哈大笑起來。稍過了一會兒,他已經把那個醉鬼忘了,甚至看不見他了,儘管還在看著他。他終於走開了,甚至記不得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可是等他走到廣場中心,突然一陣感情衝動,有一種心情一下子控制了他,控制了他的整個身心。

他突然想起了索尼婭的話:「你去到十字路口,給人們躬身施禮,吻吻大地,因為你對大地也犯了罪,然後對著全世界大聲說:『我是殺人兇手!』」想起這些話,他不由得渾身發抖了。在這一段時間裡,特別是最後幾個鐘頭裡,他心中感覺到的那種走投無路的苦惱和擔心已經壓垮了他,使他的精神崩潰了,所以他情不自禁,急欲抓住這個機會,來體驗一下這種純潔、充實、前所未有的感受。這感情突然爆發,湧上他的心頭:心中好似迸發出一顆火星,突然熊熊燃燒起來,燒遍了他的全身。他的心立刻軟了,淚如泉湧。他站在那裡,突然伏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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