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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 - 25 / 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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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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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了不多一點兒,沒有胃口,只吃了三、四湯匙,彷彿是不知不覺吃進去的。頭痛稍減輕了些。吃過午飯,他又伸直身子躺到沙發上,可是已經睡不着了,而是臉朝下埋在枕頭裡,一動不動地趴在沙發上。各種各樣的幻想,出現在他的頭腦裡,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幻想:他最經常夢想的是,他在非洲的某個地方,在埃及,在一片綠洲上。商隊在休息,駱駝都安安靜靜地躺着;四周棕櫚環繞;大家正在用餐。他卻一直在喝水,徑直從小溪裡舀水喝,小溪就在身旁潺潺地流着。那麼涼爽,不可思議、奇妙無比、清涼的淡藍色溪水流過五彩斑斕的石頭,流過那麼幹淨、金光閃閃的細沙....突然他清清楚楚聽到了 • • 的鐘聲。他顫慄了一下,清醒過來,微微抬起頭朝窗子望瞭望,揣測現在是什麼時候,突然他完全清醒了,一下子跳起來,就像是有人把他從沙發上揪了下來。他踮着腳尖走到門前,輕輕地把門打開一條縫,側耳傾聽樓下的動靜。他的心在狂跳,跳得可怕。但樓梯上靜悄悄的,好像大家都已經睡了....他覺得奇怪和不可思議:他竟能從昨天起就這麼迷迷糊糊一直睡到現在,還什麼都沒做,什麼也沒準備好....而這時候大概已經打過六點了....睡意和昏昏沉沉的感覺已經消失,代替它們突然控制了他的,是一陣異常狂熱、又有些驚慌失措的忙亂。不過要準備的事情並不多。他集中注意力,儘量把一切都考慮到,什麼也不要忘記;而心一直在狂跳,跳得這麼厲害,連呼吸都感到困難了。第一,得做個環扣,把它縫到大衣上,――這只要一分鐘就夠了。他伸手到枕頭底下摸了摸,從胡亂塞在枕頭下的幾件內衣中摸到一件已經破舊不堪、沒洗過的襯衫。他從這件破襯衫上撕下一條一俄寸寬、八俄寸長的破布,再把這條破布對摺起來,從身上脫下那件寬大、結實、用一種厚布做成的夏季大衣(他的唯一一件外衣),動手把布條的兩端縫在大衣裏子的左腋下面。縫的時候,他兩手發抖,但是儘力剋制住,縫上以後,他又把大衣穿上,從外面什麼也看不出來。針和綫他早就準備好了,用紙包着,放在小桌子上。至于那個環扣,這是他自己很巧妙的發明:環扣是用來掛斧頭的。拿着斧頭在街上走當然不行。如果把斧頭藏在大衣底下,還是得用手扶着它,那就會讓人看出來。現在有了環扣,只要把斧頭掛進環扣裡,斧頭就會一路上穩穩地掛在裡面,掛在腋下。把一隻手伸進大衣側面的衣袋裏,就能扶着斧柄,以免它晃來晃去;因為大衣很寬大,真像條口袋,所以從外面看不出他隔着衣袋用手扶着什麼東西。這個環扣也是他在兩星期前就想好了的。

縫好了環扣,他把幾隻手指伸進他的「土耳其式」沙發與地板之間的窄縫裡,在靠左邊的角落上摸索了一陣,掏出早已準備好、藏在那裡的那件抵押品。不過這根本不是什麼抵押品,只不過是一塊刨光的小木板,大小和厚薄很像個銀煙盒。這塊小木板是他一次出去散步時,在一個院子裡偶然拾到的,那院子的廂房裡不知有個什麼作坊。後來他又給這塊小木板加上了一片光滑的薄鐵片,――大概是從什麼東西上拆下來的破鐵片,――也是那時候從街上拾來的。他把小木板和鐵片疊放在一起,鐵片比木板小些,他用綫十字交叉把它們牢牢捆在一起;然後用一張乾淨的白紙把它們整整齊齊、十分考究地包上,再紮起來,扎得很不容易解開。這是為了在老太婆解結的時候分散她的注意力,這樣就可以利用這一短暫的時間了。加上鐵片,是為了增加重量,讓老太婆至少在頭一分鍾不至猜到,這「玩意兒」是木頭的。這一切都暫時藏在他的沙發底下。他剛把抵押品拿出來,突然院子裡什麼地方有人大聲喊:


  

「早就過六點了!」

「早就過了!我的天哪!」

他衝到門口,側耳諦聽,一把抓起帽子,像隻貓一樣,小心翼翼,悄無聲息地走下一共有十三級的樓梯。現在他必須去做的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從廚房裡偷一把斧頭。幹這件事得用斧頭,這是他早已決定了的。他還有一把花園裡修枝用的折刀;但是他不能指望用折刀去幹這件事,尤其不能指望自己會有那麼大的力氣,因此最後決定要用斧頭。順便指出,在這件事情上,他已經作出的一切最終決定都有一個特點。這些決定都有這麼一個特性:決定越是已經最終確定下來,在他看來就越覺得它們荒謬,不合理。儘管他一直在進行痛苦的內心鬥爭,但是在這段時間裡,他卻始終不能確信自己的計劃是可以實現的。

即使他的確已經把一切,直到最後一個細節,都詳細研究過,而且作出了最後決定,再也沒有任何懷疑了,――可現在似乎他還是會像放棄一件荒謬、駭人聽聞、不可能實現的事情一樣,放棄這一計劃。而實際上尚未解決的難題和疑問還多得不計其數。至于上哪兒去弄斧頭,這件不足道的小事卻絲毫也不讓他擔心,因為這再容易不過了。是這麼回事:娜斯塔西婭經常不在家,特別是晚上,她要麼去鄰居家串門,要麼上小鋪裡去買東西,廚房門卻總是敞着。就是為此,女房東常跟她吵架。那麼到時候只要悄悄溜進廚房,拿了斧頭,然後,過了一個鐘頭(等一切都已經辦完以後),再溜進去,放還原處就行了。不過還是有些疑問:就假定說,過一個鐘頭他就回來,把斧頭放回去吧,可是萬一娜斯塔西婭突然回來了呢。當然啦,得從門旁走過去,等她再出去。可是萬一這時候她發現斧頭不見了,動手尋找,大聲嚷嚷起來呢,――


  
那可就要引起懷疑,或者至少也是件會引起猜疑的事。

不過這還都是些他沒開始考慮、也沒時間考慮的小事。他考慮的是主要問題,至于那些小事,留待以後,等他自己對一切都已深信不疑的時候再說。但要對一切深信不疑,這似乎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至少他自己覺得是這樣。例如,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設想,有朝一日他會結束考慮,站起來,真的上那裡去....就連不久前他作的那次試探(也就是為了最後察看那個地方而作的訪問),他也只不過是去試探一下而已,而遠不是當真的,而是這樣:「讓我」,他這樣對自己說,「讓我去試試看吧,幹嗎只是幻想呢!」――可是他立刻感到受不了了,十分痛恨自己,唾棄這一切,並逃之夭夭。然而,以道德觀點來看,是否允許做這樣的事,就這方面的問題所作的一切分析卻已經結束了:詭辯猶如剃刀一般鋒利,論據絲毫不容反駁,他自己已經沒有有意識的反對意見了。但是儘管如此,他還是簡直不相信自己,並執拗地、盲目地試探着從各方面尋找反駁的理由,彷彿有人強迫他、誘使他去這麼做。最後一天來得這麼突然,一切好像一下子都決定了,這一天几乎完全是在機械地影響他:彷彿有人拉住他的手,無法抗拒地、盲目地、以一種超自然的力量不容反對地拉著他跟隨着自己。就好像他衣服的一角讓車輪軋住,連他也給拖到火車底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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