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的妻子是人世間屢見不鮮的那種寶物。跟她的丈夫一樣,差不多很少待在家裡,几乎成天在姑婆叔嫂和闊老太太家裡轉游着,死乞白賴地混飯吃,曲意逢迎,然後狼吞虎嚥地飽餐一頓,只是到了早晨才跟丈夫拳腳相向,因為只有這個時刻他們才打個照面。他們家的房子年久失修,比鄉文書的燈籠褲還顯得破舊得多,房頂的稻草有好幾處都掉落了。籬笆只剩下寥寥幾根,支離破碎的,因為村裡人出門從來不帶打狗棍,都指望經過教父家的菜園時順手拔下一根籬笆樁子用用。家裡的爐灶是三天兩頭不生火的。溫存的妻子從好心人那兒討來的東西,總是藏得嚴嚴實實的,不讓丈夫知道,卻常常專橫地奪過丈夫弄來的東西,當然,如果他還沒有來得及在小酒店裡換酒吃掉的話。教父雖說遇事冷靜,可也不喜歡對她事事忍讓,所以几乎總是鼻青臉腫的走出家門,而他那口子則唉聲嘆氣,慢慢吞吞地去找老太婆們訴說丈夫的胡作非為和她遭受的拳打腳踢。
現在可以想像得到,織布匠和教父落在這種意想不到的處境中是多麼的難堪。他兩人放下麻袋,用身子擋住,又用衣服的下襬遮住;可是已經遲了:教父的妻子雖說老眼昏花,可是麻袋倒是一眼便瞧見了。
「挺不錯嘛!」她說,那副神態分明流露着鷹隼逮住了獵物一般的愉悅。「挺不錯,唱歌得來這麼多東西!這才是好樣的人干的事兒;可是,不對呀,我估摸是在什麼地方偷來的吧。快讓我瞧瞧,聽見嗎,馬上給我瞧瞧這麻袋裏的東西!」
「魔鬼才給你瞧,我們可不幹,」教父端起架子說。
「跟你什麼相干?」織布匠說,「是我們唱歌得來的,又不是你的。」
「不行,你得給我瞧瞧,沒出息的酒鬼!」教父的妻子嚷嚷起來,猛地揮拳打在高個子的教父的下巴頦上,朝麻袋直奔過去。
而織布匠和教父則氣勢凜然地護着麻袋,逼着她連連後退。還沒等他們明白過來,那婦人已跑到外屋拿來了火鈎子。她麻利地抽打着丈夫的雙手和織布匠的背脊,衝到麻袋旁站定了。
「怎麼放她過去了?」織布匠才明白過來,說道。
「咦,怎麼就讓她過去了!你幹嗎放她過去?」教父冷靜地說。
「看得出來,你們家的火鈎子是鐵打的!」織布匠沉默了片刻,撓撓背脊說。「我那婆子去年在集市上買了一把火鈎子,花了二十五戈比,——那火鈎子倒不打緊....打在身上不怎麼痛....」
這時,那占了上風的婦人把燈盞擱在地上,解開了麻袋,往裡瞧瞧。然而,她那雙昏花的老眼曾經一眼就看見了麻袋,這一回卻看走了樣。
「欸,裝着一頭整豬哩!」她大聲嚷嚷說,高興得拍起手來。
「一頭整豬!聽見嗎,一頭整豬呢!」織布匠推推教父說。
「都怪你!」
「有什麼法子呢!」教父聳聳肩說。
「什麼法子不法子?咱們還站着幹嗎?把麻袋奪過來!喂,動手吧!」
「滾開!滾!這是我們弄來的豬!」織布匠逼上前去,嚷嚷說。
「走開,走開,鬼娘們!這不是你的東西!」教父也走近前去說道。
那婦人又拿起了火鈎子,可是楚布就趁這個空兒鑽出了麻袋,站在外屋的中間,伸着懶腰,就像是睡了一大覺剛醒過來一樣。
教父的妻子兩手往衣服的下襬一拍,尖聲大叫起來,三人都不由自主地目瞪口獃。
「這蠢貨,還說是一頭整豬!這哪裡是豬呀!」教父瞪着大眼珠子說。
「瞧,把一個大活人塞進了麻袋裏!」織布匠嚇得倒退了幾步,說。“不管怎麼說,也不管怎麼想,肯定是惡魔搗的鬼。
要不然,他從窗口裡還擠不過身子呢。”
「這不是乾親家嘛!」教父定睛一看,喊了起來。
「你當我是誰呀?」楚布裝着笑臉說道。「怎麼,我這個玩笑開得不錯吧?你們是想把我當作豬肉來吃掉麼?慢着,我來讓你們高興高興,麻袋裏還裝着一個什麼東西,——要不是一頭野豬,那也會是一隻小豬或者別的牲畜。老是在我的身子下面拱來拱去的。」
織布匠和教父都朝麻袋奔過去,而女主人呢,就從另一頭緊抓不放,要不是教堂執事眼看再也藏不住了,就從麻袋裏爬了出來,他們之間就定會有一場你爭我奪。
教父的妻子簡直驚獃了,不由地放下了手裡的一隻腳,原來她是拽住教堂執事的腳往外拉的。
「又是一個人呢!」織布匠戰戰兢兢地喊着,「鬼知道成了個什麼世道....腦袋都給攪昏了....不是臘腸,也不是大圓麵包,倒是把個活人塞進麻袋裏了!」
「這不是教堂執事嘛!」楚布說,他比任何人都更覺得不可思議。「原來如此!這個索洛哈不簡單哪!把人裝進麻袋裏....難怪她那裡一屋子的麻袋....現在我全明白了:她每個麻袋裏都塞進了兩個人。我還以為她只對我一個人....好一個索洛哈!」
姑娘們一看少了一個麻袋,覺得有點納悶。「沒辦法,咱們只剩下這個麻袋了,」奧克桑娜嘟噥着。大家抬起麻袋,放到雪橇上。
村長拿定主意,一聲不吭,暗自盤算着:要是他喊叫起來,讓人打開麻袋,把他放出去,——那麼這些傻妞們一定會嚇得四散奔逃,以為麻袋裏蹲着一個魔鬼,說不定會把他丟在這外頭凍上一夜。
這時姑娘們齊心協力,手輓着手,推着雪橇,像一陣旋風似的,在嘎吱作響的雪地上往前直跑。許多人淘氣地坐到雪橇上;另一些人則爬到村長的身上。村長拿定主意,強忍着。她們終於到家了,敞開了通向外屋和房間的大門,嘻嘻哈哈地把麻袋拖了進去。
「咱們瞧瞧裡面裝的什麼東西吧,」大夥高聲喊着,七手八腳地去解開麻袋。
就在這時,一直蹲在麻袋裏憋得十分難受的村長打了一個很響的飽嗝,緊接着又連連打呃和大聲咳嗽起來。
「哎呀,裡面是個人!」大夥兒尖叫起來,驚魂不定地奪門而逃。
「真是活見鬼!你們發瘋似地往哪兒跑?」楚布走了進來,問道。
「噢,爹!」奧克桑娜說,「麻袋裏蹲着個人呢!」
「麻袋?你們打哪兒弄來這個麻袋的?」
「是鐵匠扔在路上的,」大夥兒齊聲說道。
「唔,是這樣的,我說嘛....」楚布暗暗想道。
「你們怕什麼呀?咱們來瞧瞧吧。喂,好人兒,我們不知道怎麼稱呼你的名字和父名①,你可別見怪,你從麻袋裏爬出來吧!」
①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等民族,人名由名字、父名和姓三部分組成,稱呼人的名字和父名表示尊敬。
村長爬了出來。
「哎呀!」姑娘們尖叫起來。
「連村長也鑽進麻袋裏了,」楚布困惑不解地自言自語說,一面從頭到腳打量着他,「原來如此!....咳!....」他再也不好說別的了。
村長本人也同樣狼狽不堪,簡直不知道怎麼開口。
「外面大概很冷吧?」他問楚布說。
「是很冷的天氣,」楚布答道。「勞駕,我想打聽一下,你是用什麼擦靴子的:用羊脂油還是焦油?」
他言不由衷,本來是想問一句:「村長,你怎麼也鑽進了麻袋裏?」——可是,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怎麼說出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了。
「用焦油擦要好一些!」村長說,「好,再見了,楚布!」說完,他把寬邊圓帽扣到頭上,便出門去了。
「我幹嗎傻里傻氣地問他用什麼東西擦靴子呀!」楚布望望走出門去的村長的背影,說道。「這個索洛哈可不簡單哪!把這樣一個體面的人也塞進了麻袋裏!....哼,這鬼婆娘!而我還當傻瓜....那該死的麻袋弄到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