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是胳膊!嘿!嘿!嘿!」教堂執事對於這樣的開場白十分得意,在房裡轉了一圈。
「您這兒又是什麼呀,親愛的索洛哈?」他帶著同樣的神氣問道,又朝她挨近些,用一隻手輕輕摟着她的脖子,又同樣抽身往後退了退。
「您好像看不清似的,奧西普·尼基福羅維奇!」索洛哈答道。「是脖子嘛,上面還有項圈呢。」
「唔!脖子上還有項圈!嘿!嘿!嘿!」接着,教堂執事搓搓手,又在房裡轉了一圈。
「那麼,您這是什麼呀,無人比得上的索洛哈?....」真不知道,教堂執事那長長的手指這會兒又要觸摸哪個部位了,驀地傳來了一陣敲門聲和哥薩克楚布的說話聲。
「哎呀,我的老天爺,有外人來了!」教堂執事驚惶失措地喊了起來。「我這樣有身份的人讓人在這兒撞見,那可怎麼好?....準會傳到康德拉特神父耳朵裡去!....」
然而,教堂執事的擔心倒是別有緣故:他更害怕的是,可別讓他那口子知道了,就是沒有這樁風流醜事,她那雙無情的手早把他那根粗粗的髮辮揪成細條條啦。
「看在上帝的份上,好心的索洛哈,」他渾身打顫地說道。
「您有慈悲心腸,就像路加福音書第十三....三章說的....有人敲門,真的,有人在敲門!哎呀,快把我藏起來吧!」
索洛哈把另一隻麻袋的煤倒進木桶裡,於是教堂執事那體積不大的身子鑽進了袋裏,一下子落到了袋底,上面空着一截還可以裝半口袋煤哩。
「你好哇,索洛哈!」楚布踏進門來便說。「你大概沒料到我會來吧,啊!真的,沒料到吧?興許,我礙你的事麼?....」楚布連着問道,臉上露出眉開眼笑和意味深長的表情,一看那表情人們準能猜到,他那不大靈活的腦袋此刻正使着勁兒,就要胡謅出刻薄而又離奇的笑話來。「興許,你跟什麼人在這兒尋開心吧?....要不,你把他藏起來了,啊?」楚布說了這麼一句之後,覺得挺滿意的,禁不住笑了起來,只有他一個人得到索洛哈的垂顧,他打心眼裡覺得洋洋得意。「喂,索洛哈,給我喝點伏特加吧。我估摸,這該死的大冷天把我的嗓子凍壞了。老天爺在上,在聖誕節前安排了這麼一個夜晚。好厲害的暴風雪,你聽,索洛哈,好厲害呀....唉,兩隻手都凍僵了:羊皮襖的扣子也解不開了!好厲害的暴風雪....」
「開門!」外面一聲喊叫,接着是一陣推門的聲響。
「有人敲門,」楚布停住話頭,說道。
「開門!」喊得更起勁了。
「是鐵匠回來了!」楚布一把抓起帶護耳的帽子,說道。
「你聽我說,索洛哈,隨便找個地方讓我躲一躲吧;我無論如何不想讓這該死的雜種在這兒撞見,但願這惡魔崽子的眼底下長出像草垛一般大的水泡來!」
索洛哈也嚇壞了,急得發瘋似的團團轉,稀里糊塗地做了個手勢,要楚布鑽到藏着教堂執事的那只麻袋裏去。一個魁梧的壯漢几乎就壓在教堂執事的頭頂上,一雙凍得結了一層冰的長統靴就夾在他的太陽穴的兩邊,可憐的教堂執事忍着痛,既不敢咳嗽一下,也不敢哼哼一聲。
鐵匠走進家來,一言不發,也沒脫帽子,几乎是一骨碌歪倒在板凳上。看得出來,他的心緒煩亂極了。
正當索洛哈關上門的時候,又有人敲門。這回是哥薩克斯維爾貝古茲來了。這傢伙可就沒有地方可藏了,因為再也找不到大麻袋了。要知道他的身軀比村長更笨重,個兒比楚布的乾親家還要高出一頭。所以,索洛哈只好帶他到菜園裡去,讓他把要說的話全掏出來。
鐵匠心不在焉地打量着房間裡的各個角落,時而凝神靜聽遠處傳來唱歌拜節人的此起彼伏的歌聲;最後,把目光落在那幾隻麻袋上面:「這些麻袋擱在這裡幹嗎?早該把它們搬走了。這愚蠢的痴情把我弄得獃頭傻腦的。明天是聖誕節了,可屋子裡到現在還堆放著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搬到鐵匠鋪去吧!」
接着,鐵匠在幾隻大麻袋跟前蹲了下來,把袋口重新紮緊,打算扛到肩上。顯然,他此刻心神不定,要不然他準會聽見楚布噝噝的哀叫聲,因為捆紮麻袋的繩子纏住了他的一綹頭髮,而身體健壯的村長還分明打了一個飽嗝。
「難道我就丟不下這個倒霉的奧克桑娜?」鐵匠說,「我不願想她;可她偏在腦子裡打轉轉,就像故意作難似的,總想著她一個人。這單相思幹嗎不由自主地往腦子裡鑽呢?真是活見鬼了,這些麻袋似乎比先前沉得多了!這裡頭興許除了煤之外,還裝了別的東西吧。我真糊塗!我倒忘了,眼下任什麼東西我都覺得沉多了。比方說從前吧,我一隻手就可以把五戈比的銅幣或一塊馬蹄鐵弄彎和掰直;可今兒個連一袋煙也扛不起。過不了多久,風都會把我吹倒啦。不,」他沉默了一會兒,鼓起勁來喊道,「我可不是個娘們!決不讓別人笑話我!就是有十隻這樣的麻袋,我也扛得起。」說著,他一鼓作氣把兩個壯漢也搬不動的麻袋一下子扛到了肩上。「連這只麻袋一起捎帶上,」他接著說道,提起那個魔鬼蜷縮在裡面的小麻袋。「我大概是把打鐵用具塞在裡面了。」說完,便走出了屋門,用口哨吹着一支小調:
我不跟娘們一般見識。
滿街的歌聲和喊聲越來越響亮。人們成群結隊,熙熙攘攘,還有周圍村子的人來湊熱閙。小伙子們盡情調笑打閙。此起彼伏的節日祝歌中間,時不時傳來一曲一個年輕的哥薩克即興編成的逗人小調。忽然之間人群中有人不唱節日祝禱歌了,卻來了一段賀年的小曲,扯開喉嚨高聲唱道:
過年了,別小氣,
賞個甜餡餃子吧,
外加麥粥一大碗,
灌腸一大串!①
①此處歌詞原文為烏克蘭語。
眾人哈哈大笑,讚賞逗笑者的別出心裁。小小的窗戶推開了,老太婆(只有老太婆和老成持重的老爺子這時還待在家裡)伸出一隻枯瘦的手,從窗口遞出一條灌腸或者一塊餡餅。小伙子和姑娘們爭先恐後地打開麻袋,接過賞賜的禮物。在這邊,小伙子們從四處圍攏過來,把姑娘們簇擁在中間:歡歡笑笑,打打閙閙,你扔來一個雪團,他搶去裝滿各樣食品的麻袋。在那邊,姑娘們去捉一個小伙子,腳下一使絆子,他連人帶麻袋栽倒在地上。看來,他們是要痛痛快快地閙一個通宵了。而今天夜裡猶如是特意安排的良辰美景!月亮的光華和白雪的反照交相輝映,更顯出格外的銀白。
鐵匠扛着麻袋站住了。他彷彿聽見奧克桑娜在姑娘群中的說話聲和尖細的笑聲。渾身的血管忽地震顫了一下;他使勁把麻袋往地上一摜,碰得蜷縮在袋底的教堂執事直哼哼,村長也大聲地打了一個呃逆,然後又肩扛着那只小麻袋,同一群小伙子緊跟在姑娘們身後慢慢走着,一直聽著奧克桑娜在說話。
「不錯,是她!站在那裡活像女皇,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有個儀表堂堂的年輕人在跟她講着什麼事兒;準是什麼好笑的事兒吧,因為她在笑個不停。不過,她總是笑聲不斷的。」鐵匠彷彿身不由己,自己也不知怎麼的擠進了人群,站在她的旁邊了。
「噢,瓦庫拉,你也來了!你好哇!」俏美人說道,臉上依然掛着令他銷魂攝魄的盈盈笑意。「喂,你唱歌得了很多東西吧。欸,只這麼個小麻袋呀!那女皇穿的鞋子弄來了嗎?把鞋弄來了,我就嫁給你!」然後就笑哈哈地隨着女伴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