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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吳家的取了舊帳來。探春看時,兩個家裡的賞過皆二十兩,兩個外頭的皆賞過四十兩。外還有兩個外頭的,一個賞過一百兩,一個賞過六十兩。這兩筆底下皆有原故: 一個是隔省遷父母之柩,外賞六十兩,一個是現買葬地,外賞二十兩。探春便遞與李紈看了。探春便說:「給他二十兩銀子。把這帳留下,我們細看看。」吳新登家的去了。
忽見趙姨娘進來,李紈探春忙讓坐。趙姨娘開口便說道:「這屋裡的人都踩下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一面說,一面眼淚鼻涕哭起來。探春忙道: 「姨娘這話說誰,我竟不解。誰踩姨娘的頭?說出來我替姨娘出氣。」趙姨娘道:「姑娘現踩我,我告訴誰!」探春聽說,忙站起來,說道:「我並不敢。」李紈也站起來勸。趙姨娘道:「你們請坐下,聽我說。我這屋裡熬油似的熬了這麼大年紀,又有你和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 我還有什麼臉?連你也沒臉面,別說我了!」探春笑道:「原來為這個。我說我並不敢犯法違理。」一面便坐了,拿帳翻與趙姨娘看,又念與他聽,又說道:「這是祖宗手裡舊規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襲人,將來環兒收了外頭的,自然也是同襲人一樣。這原不是什麼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他是太太的奴才, 我是按着舊規矩辦。說辦的好,領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說辦的不均,那是他糊塗不知福,也只好憑他抱怨去。太太連房子賞了人,我有什麼有臉之處,一文不賞, 我也沒什麼沒臉之處。依我說,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靜些養神罷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 太太滿心裡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連姨娘也真沒臉!」一面說, 一面不禁滾下淚來。趙姨娘沒了別話答對,便說道:「太太疼你,你越發拉扯拉扯我們。你只顧討太太的疼,就把我們忘了。」探春道:「我怎麼忘了?叫我怎麼拉扯?這也問你們各人,那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個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紈在旁只管勸說: 「姨娘別生氣。也怨不得姑娘,他滿心裡要拉扯,口裡怎麼說的出來。」探春忙道:「這大嫂子也糊塗了。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麼相干。」趙姨娘氣的問道:「誰叫你拉扯別人去了?你不當家我也不來問你。你如今現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給了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 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們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無處使。姑娘放心,這也使不着你的銀子。明兒等出了閣,我還想你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沒有長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探春沒聽完,已氣的臉白氣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問道: 「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那裡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習按理尊敬,越發敬出這些親戚來了。既這麼說,環兒出去為什麼趙國基又站起來,又跟他上學?為什麼不拿出舅舅的款來?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 徹底來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誰給誰沒臉?幸虧我還明白,但凡糊塗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紈急的只管勸,趙姨娘只管還嘮叨。
忽聽有人說:「二奶奶打發平姑娘說話來了。」趙姨娘聽說,方把口止住。只見平兒進來,趙姨娘忙陪笑讓坐,又忙問:「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沒得空兒。」李紈見平兒進來,因問他來做什麼。平兒笑道:「奶奶說,趙姨奶奶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舊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兩。如今請姑娘裁奪着,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淚痕, 忙說道:「又好好的添什麼,誰又是二十四個月養下來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馬背着主子逃出命來過的人不成?你主子真個倒巧,叫我開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錢,樂的做人情。你告訴他,我不敢添減,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來,愛怎麼添了去。」平兒一來時已明白了對半,今聽這一番話,越發會意,見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樂之時相待,只一邊垂手默侍。
時值寶釵也從上房中來,探春等忙起身讓坐。未及開言,又有一個媳婦進來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個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鏡等物來。此時探春因盤膝坐在矮板榻上, 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雙膝跪下,高捧沐盆,那兩個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並靶鏡脂粉之飾。 平兒見待書不在這裡,便忙上來與探春輓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手巾來,將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那媳婦便回道:「回奶奶姑娘, 家學裡支環爺和蘭哥兒的一年公費。」平兒先道:「你忙什麼!你睜着眼看見姑娘洗臉,你不出去伺候着,先說話來。二奶奶跟前你也這麼沒眼色來着?姑娘雖然恩寬,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說你們眼裡都沒姑娘,你們都吃了虧,可別怨我。」唬的那個媳婦忙陪笑道:「我粗心了。」一面說,一面忙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