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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 - 45 / 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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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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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上的人多起來了,管家婆拿着大雨傘,大菜籃,帶著小孩子橫衝直撞。你還要時常躲開一溜鄉下女人,穿藍襪子、平底鞋、戴銀戒指的女傭人,你走她們身邊過,就聞得到牛奶味。她們手拉著手,順着草地走來,從那排拍手楊到宴會的帳篷,到處是人。好在評審的時間到了,莊稼漢一個接着一個,走進了一塊用繩子拴着木樁圈出來的空場子。牲口也在裡面,鼻孔衝著繩子,大大小小的屁股亂嘈嘈地擠成一排。有幾頭豬似睡非睡地在用嘴拱土;有些小牛在哞哞叫,小羊在咩咩呼喊;母牛彎着後腿,肚皮貼著草地,在慢慢地咀嚼,還不停地眨着沉重的眼皮,牛蠅圍着它們嗡嗡飛。幾個趕大車的車伕光着胳膊,拉住公馬的籠頭,公馬尥起蹶子,朝着母馬扯開嗓子嘶叫。母馬卻老老實實地待着,伸長了鬣毛下垂的脖子,小馬駒躺在母馬身子下面,有時站起吮幾口奶;這些牲口擠在一起,排成一行,動起來就像波浪隨風起伏一樣,這裡冒出雪白的鬃毛,那裡露出牛羊的尖角,或者是來回攢動的人頭,在圍場外面大約一百步遠的地方,有一頭黑色的大公牛,戴了嘴套,鼻孔上穿了一個鐵環,一動不動,好像一頭銅牛。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用繩子牽着它。

這時,在兩排牲口中間,來了幾位大人先生,他們走的腳步很重,每檢查一隻牲口之後,就彼此低聲商量。他們當中有一位顯得更重要,一邊走,一邊在本子上記錄。他就是評判委員會的主席:邦鎮的德羅澤雷先生。他一認出了羅多夫,就興沖沖地走過來,做出討人歡喜的模樣,微笑着對他說:


  

「怎麼,布朗瑞先生,你放得下大夥兒的事情不管嗎?」

羅多夫滿口答應說他一定來。但等主席一走,

「說老實話,」他就對艾瑪說,「我才不去呢。陪他哪裡比得上陪你有意思!」

羅多夫雖然不把展覽會放在眼裡,但是為了行動方便,卻向警察出示自己的藍色請帖,有時還在一件「展品」面前站住,可惜包法利夫人對展品不感興趣。他一發現,馬上就改變話題,嘲笑榮鎮女人的打扮;接着又請艾瑪原諒他的衣着隨便。他的裝束顯得不太協調,既普通,又講究,看慣了平常人的衣服,一般老百姓會看出他的生活與眾不同。他的感情越出常軌,藝術對他的專橫影響,還總夾雜着某種瞧不起社會習俗的心理。這對人既有吸引力,又使人惱火。他的細麻布襯衫袖口上有縐褶,他的背心是灰色斜紋布的,只要一起風,襯衫就會從背心領口那兒鼓出來;他的褲子上有寬寬的條紋,在腳踝骨那兒露出了一雙南京布面的漆皮鞋。鞋上鑲的漆皮很亮,連草都照得出來。他就穿著這樣賊亮的皮鞋在馬糞上走,一隻手插在上衣口袋裏,草帽歪戴在頭上。

「再說,」他又補充一句,「一個人住在鄉下的時候....」

「做什麼都是白費勁,」艾瑪說。

「你說得對!」羅多夫接過來說。「想想看,這些鄉巴佬,沒有一個人知道禮服的式樣!」

於是他們談到鄉下的土氣,壓得喘不出氣的生活,幻滅了的希望。

「因此,」羅多夫說,「我沉在憂鬱的深淵裡....」

「你嗎!」她驚訝得叫了起來。「我還以為你很快活呢?」

「啊!是的,表面上是這樣,因為在人群中,我總在臉上戴了一個嘻嘻哈哈的假面具。但是隻要一看見墳墓,在月光之下,我有多少回在心裡尋思:是不是追隨長眠地下的人好些....」

「哎呀!那你的朋友呢?」她說,「難道你就不想他們!」

「我的朋友嗎?那是什麼人呀?我有朋友嗎?誰關心我呀?」

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嘴裡不知不覺地吹出了口哨的聲音。

但是他們不得不分開一下,因為有一個人抱著一大堆椅子從後面走來了。椅子堆得這樣高,只看得見他的木頭鞋尖和張開的十個指頭。來的人是掘墳墓的勒斯蒂布杜瓦,他把教堂裡的椅子搬出來給大家坐。只要和他的利益有關,他的想象力是豐富的,所以就想出了這個辦法,要從展覽會撈一點好處;他的想法不錯,因為要租椅子的人太多,他不知道聽誰的好。的確,鄉下人一熱,就搶着租椅子,因為草墊子聞起來有香燭的氣味,厚厚的椅背上還沾着熔化了的蠟,於是他們畢恭畢敬地坐了上去。

包法利夫人再輓住羅多夫的胳膊。他又自言自語地說起來:

「是啊!我總是一個人!錯過了多少機會!啊!要是生活有個目的,要是我碰到一個真情實意的人,要是我能找到....哎呀!我多麼願意用盡我的精力,克服一切困難,打破一切障礙!」


  
「可是,在我看來,」艾瑪說,「你並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呀!」

「啊!你這樣想?」羅多夫說。

「因為,說到底....」她接著說,「你是自由的。」

她猶豫了一下說:「你還有錢呢。」

「不要拿我開玩笑了,」他回答說。

她發誓不是開玩笑。忽然聽見一聲炮響,大家立刻一窩蜂似地擠到村子裡去。

不料這是個錯誤的信號,州長先生還沒有來,評判委員們感到很為難,不知道是應該開會,還是該再等一等。

到底,在廣場的盡頭,出現了一輛租來的雙篷四輪大馬車,拉車的是兩匹瘦馬,一個戴白帽的車伕正在揮舞馬鞭。比內還來得及喊:「取槍!」聯隊長也不甘落後。大家跑去取架好的槍。大家都爭先恐後。有些人還忘記了戴領章。好在州長的車駕似乎也能體諒他們的苦衷,兩匹並駕齊驅的瘦馬,咬着馬轡小鏈,左搖右擺,小步跑到了鎮公所的四根圓柱前,正好國民自衛隊和消防隊來得及擺好隊伍,打着鼓在原地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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