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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象他這樣一個堅強豪邁的性格,這只可能是一種過渡狀況,一旦和命運的那些不可避免的複雜問題發生衝突時,馬呂斯是會覺醒的。
他目前雖是律師,也不管吉諾曼公公的看法如何,他卻從不出庭辯護,更談不上兜攬訴訟。夢幻使他遠離了耍嘴皮子的生涯。和法官們鬼混,隨庭聽訟,窮究案由,太厭煩。為什麼要那麼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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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20.com.cn他想不出任何理由要他改變謀生方式。這家默默無聞的商務書店向他提供了一種穩定的工作,一種勞動強度不大的工作,我們剛纔說過,這已使他感到滿足了。
他為之工作的幾家書商之一,我想,是馬其美爾先生吧,曾建議聘他專為他的書店服務,供給他舒適的住處和固定的工作,年薪一千五百法郎。舒適的住處!一千五百法郎!當然不錯。但是放棄自由!當一種書役!一種僱用文人!在馬呂斯的思想裡,如果接受這種條件,他的地位會好轉,但同時也會變得更壞,他能得到優裕的生活,但也會喪失自己的尊嚴,這是以完全清白的窮苦換取醜陋可笑的束縛,這是使瞎子變成獨眼龍。他拒絶了。
馬呂斯過着孤獨的生活。由於他那種喜歡獨來獨往的性情,也由於他所受的刺激太大了,他完全沒有參加那個以安灼拉為首的組織。大家仍是好朋友,彼此之間也有在必要時竭力互相幫助的準備,如是而已。馬呂斯有兩個朋友,一個年輕的,古費拉克,一個年老的,馬白夫先生。他和那年老的更相投一些。首先,他內心的革命是由他引起的,受賜於他,他才能認識並愛戴他的父親。他常說:「他切除了我眼珠上的白翳。」
毫無疑問,這位理財神甫是起了決定性作用的。
可是馬白夫先生在這裡只不過是上蒼所遣的一個平靜的無動于衷的使者罷了。他偶然不自覺地照亮了馬呂斯的心,彷彿是一個人手裡的蠟燭,他是那支燭,不是那個人。
至于馬呂斯心中的政治革命,那絶不是馬白夫先生所能瞭解,所能要求,所能指導的。
我們在下面還會遇到馬白夫先生,因此在這裡談上幾句不是無用的。
四馬白夫先生
那次,馬白夫先生說「政治上的見解,我當然全都贊同」,當時他確實表達了自己真實的思想狀況。任何政治見解對他來說全是無所謂的,他一概不加區別地表示贊同,只要這些見解能讓他自由自在,正如希臘人可以稱那些蛇發女神為「美女、善女、仙女、歐墨尼得斯①那樣」。馬白夫先生的政治見解是熱愛花木,尤其熱愛書籍。象大家一樣也屬於一個「派」,當時,無派的人是無法生存的,但是他既不是保王派,也不是波拿巴派,也不是憲章派,也不是奧爾良派,也不是無政府主義派,他是書痴派。
①歐墨尼得斯(Euménides),復仇三女神。
他不能理解,在世上有種種苔蘚草木可觀賞,有種種對開本、甚至三十二開本可瀏覽,而偏偏要為憲章、民主、正統、君主制、共和制....這一些勞什子去互相仇恨。他嚴防自己成為無用的人,有書並不妨礙他閲讀,做一個植物學家也不妨礙他當園藝工人。當他認得了彭眉胥,他和那位上校之間有着這樣一種共同的愛好,就是上校培植花卉,他培植果樹。馬白夫先生能用梨籽結出和聖熱爾曼梨①那樣鮮美的梨,今天廣受歡迎的那種香味不亞於夏季小黃梅的十月小黃梅,據說是用他發明的一種嫁接方法栽培出來的。他去望彌撒是為修心養性,並非全為敬神,他喜歡看見人的臉,卻又厭惡人的聲音,只有在禮拜堂裡,他才能找到人們聚集一堂而又寂靜無聲。他感到自己不能沒有一個職業,於是便選擇理財神甫這一行當。他從來沒能象愛一個洋蔥的球莖那樣去愛一個婦女,也從沒有能象愛一冊善本書那樣去愛一個男人。一天在他早已過了六十歲時,有個人問他:「難道您從來沒有結過婚嗎?」他說:「我忘了。」當他偶然想起了要說(誰不想要這樣說呢?):「啊!假使我有錢!」那決不會在瞄一個漂亮姑娘時,象吉諾曼公公那樣,而是在觀賞一本舊書時。他孤零零一個人過活,帶著一個老女仆。他有點痛風,睡着的時候他那些被風濕病僵化了的手指在被單的皺摺裡老弓曲着。他編過並印過一本《柯特雷茨附近的植物圖說》,那是本評價相當高的書,書裡有不少彩色插圖,銅版是他自己的,書也由他自己賣。每天總有兩三個人到梅齊埃爾街他家門口去拉動門鈴,來買一本書。他因而每年能掙兩千法郎,這便是他的全部家產了。雖然窮,他卻有能力通過耐心、節約和時間來收藏許多各種類型的善本書。他在出門時,手臂下從來只夾一本書,而回家時卻常常帶著兩本。他住在樓下,有四間屋子和一個小花園,家裡唯一的裝飾是些嵌在玻璃框裡的植物標本和一些老名家的版畫。刀槍一類的東西使他見了膽寒。他一生從不曾走近一尊大炮,即使是在殘廢軍人院裡。他有一個過得去的胃、一個當本堂神甫的兄弟、一頭全白的頭髮、一張掉光了牙的嘴和一顆掉光了牙的心、一身的抖顫、一口庇卡底的鄉音、童子的笑聲、易驚的神經、老綿羊的神情。除此以外,在活着的人中,他只有一個常來往的知心朋友,聖雅克門的一個開書店的老頭,叫魯瓦約爾。他的夢想是把靛青移植到法國來。
①聖熱爾曼梨,一種多汁的大蜜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