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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世學術多岐,議論不一,起於本體工夫,辨之不甚清楚。如論本體,則天命之性,率性之道,眾人與聖人同;論工夫,則至誠盡性,其次致曲,聖賢與眾人異。論本體,則人性皆善,不借聞見,不假思議,不費纖毫功力,當下便是,此天命率性,自然而然者也。
論工夫,則不惟其次致曲,廢聞見思議工夫不得,即至誠盡性,亦廢聞見思議工夫不能,此戒慎恐懼,不得不然者也。如以不借聞見,不假思議,不費纖毫功力,為聖人事,不知見孺子入井,孩提知愛,稍長知敬,亦借聞見、假思議、費功力乎?可見論本體,即無思無為,何思何慮,非玄語也。眾人之所以與聖人同者,此也。若論工夫,則惟精惟一,好問好察,博文約禮,忘食忘憂,即聖人且不能廢,矧學者哉?若不分析本體工夫明白,而混然講說,曰聖學不借聞見,不假思議,不費纖毫功力,雖講的未嘗不是,卻誤人不淺矣。
必講究得清楚明白,從此體驗,愈體驗愈渾融,造到無寂無感,無安無勉地位,纔與自然而然,不費纖毫功力之本體合,此聖聖相傳之正脈也。若論工夫而不合本體,則汎然用功,必失之支離纏繞;論本體而不用工夫,則懸空談體,必失之捷徑猖狂,其於聖學,終隔燕、越矣。
吾儒之學,以至善為本體,以知止為工夫,而曰「致知在格物」,可見必格物而後能知止也。格物乃知止以前工夫,丟過物格,而別求知止之方,此異端懸空頓悟之學,非吾儒之旨也。
善利圖說
或問:「孔子論人,有聖人、君子、善人、有?之別,而孟子獨以善利一念,分舜、蹠兩途,何也?」曰:“孔子列為四等,所以示入聖之階基。世之學者,徒知以舜、蹠分究竟,不知以善利分舜、蹠,若曰:『學者何敢望舜?下聖人一等,吾為君子已耳。』於是遞而下之,『吾為有?已耳,上之縱不能如舜,下之必不至如蹠。』以彼其心不過以為聖人示人路徑甚多,可以自寬自便耳。
不知發端之初,一念而善便是舜,一念而利便是蹠,出此入彼,間不容髮,非舜與蹠之間,復有此三條路也。
君子、善人、有?,造詣雖殊,總之是孳孳為善,大舜路上人。孟子以善利分舜、蹠,自發端之初論也,孔子以聖人、君子、善人、有?分造詣,自孳孳為善之後論也。且為善為舜則為人,為利為蹠則為禽獸,舜、蹠之分,人與禽獸之分也。學者縱可諉之曰『我不為聖』,亦可諉之曰『我不為人』哉?”或曰:「學者不幸分辨不早,誤置足於蹠利之途,將遂甘心已乎?」曰:「不然。
人性皆善,雖當戕賊之後,而蘗 尚在,養此幾希之萌蘗,尚可為堯、舜,一時之錯,不能限我也。」或曰:「學者既在舜路,亦可以自恃乎?」曰:「不然。一念而善,是平地而方覆一簣也,一念而自以為善,是為山而未成一簣也。未成一簣,總謂之半途而廢耳。
必由一簣而為山,纔是有?,若以善人君子中止,而不至於聖人,便是無?也。」或曰:「世之聰明之士,非乏也,功名文學之士,又不少也,豈見不及此乎?」曰:“舜、蹠路頭,容易差錯,此處不差,則聰明用於正路,愈聰明愈好,而文學功名,益成其美。此處一差,則聰明用於邪路,愈聰明愈差,而文學功名,益濟其惡,故不可不慎也。
[清] 黃宗羲
卷四十二 甘泉學案六
文選唐曙台先生伯元
唐伯元字仁卿,號曙台,廣之澄海人。萬曆甲戌進士。知萬年縣,改泰和,陞南京戶部主事,署郎中事。進石經《大學》,謂得之安福舉人鄒德溥。
陽明從祀孔廟,疏言:「不宜從祀,《六經》無心學之說,孔門無心學之教,凡言心學者,皆後儒之誤。守仁言良知新學,惑世誣民,立於不禪不霸之間,習為多疑多似之行,招朋聚黨,好為人師,後人效之,不為狗成,則從鬼化矣。」言官劾其詆毀先儒,降海州判官,移保定推官。歷禮部主事,尚寶司丞,吏部員外,文選郎中。
致仕卒,年五十八。
先生學於呂巾石,其言「性一天也,無不善;心則有善不善。至于身,則去禽獸無幾矣。性可順,心不可順,以其附乎身也。身可反,心不可反,以其通乎性也。
故反身修德,斯為學之要。」而其言性之善也,又在不容說之際,至於有生而後,便是才說性之性,不能無惡矣。夫不容說之性,語言道斷,思維路絶,何從而知其善也?謂其善者,亦不過稍欲別于荀子耳。孟子之所謂性善,皆在有生以後,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何一不可說乎?以可說者,謂不能無惡,明己主張,夫性惡矣。
以性為惡,無怪乎其惡言心學也。胡廬山作書辯之。耿天台謂「唐君泰和治行,為天下第一,即其發於政,便可信其生於心者矣,又何必欲識其心以出政耶?慈湖之剖扇訟,象山一語而悟本心,然慈湖未悟之前,其剖扇訟,故未嘗別用一心也。唐君以篤修為學,不必強之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