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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問:「吾儕性體洞達,無奈氣質重滯,開悟實難。”羅子憮然浩嘆,良久曰:「天下古今有場極情冤枉,無從訴辨,無憑判斷也。」或從容起曰:「胡不少示端倪?」曰:“諸子務宜細心俯察,吾先為指示一個證佐:試觀通衢輿梁,四下官馬往來,頃時即有數百。其強壯富豪者,姑置勿論。
至負擔推輓,殘疾疲癃,寸走而移者,甚是多多,而緩急先後,衝撞躲閃,百千萬樣生靈,百千萬種方便,既不至于妨礙,亦不及于傾危。此等去處,敢說吾人德性不廣大?敢說廣大不精微?又敢說吾人德性不個個皆善?此則孔子所謂『繼之者善,成之者性』,而曰『性相近也』。至於德性用於目而為視,視則色色不同;用於耳而為聽,聽則聲聲不同;用於鼻口而為嗅、為食,嗅與食則品品不同;用於心志而為思、為行,思與行則又事事不同。此後,則看其人幸與不幸,幸則生好人家、好地方,不幸則生不好人家、不好地方。
人家地方俱好,則其人生來耳目心智自然習得漸好,人家地方俱不好,則其人生來耳目心智自然習得漸不好,此孔子所以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然則相遠,原起於習,習則原出於人。今卻以不善委為氣質之性,則不善之過,天當任之矣,豈非古今一大冤枉也哉!」
問:「仲由、大禹好善之誠,與人之益,似禹於大舜無異,乃謂舜有大焉,何也?”羅子曰:“孟子所謂大小,蓋自聖賢氣象言之。如或告己過,或聞人善,分明有個端倪,有個方所。若舜只以此善同乎天下,盡通天下而歸於此善,更無端倪,亦無方所。觀其所居,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何待有過可告?又何必聞善再拜也?而聖人之所以異於吾人者,蓋以所開眼目不同,故隨遇隨處,皆是此體流動充塞。
一切百姓,則曰『莫不日用』,鳶飛魚躍,則曰『活潑潑地』,庭前草色,則曰『生意一般』,更不見有一毫分別。所以謂人皆可以為堯、舜。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也?我輩與同類之人,親疏美惡,已自不勝越隔,又安望其察道妙于鳶魚,通意思於庭草哉!且出門即有礙,胸次多冰炭,徒亦自苦平生焉耳,豈若聖賢坦坦蕩蕩,何等受用,何等快活也。」
問:「由良知而充之,以至於無所不知,由良能而充之,以至於無所不能,方是大人不失赤子之心,此意何如?”羅子曰:「若有不知,豈得謂之良知?若有不能,豈得謂之良能?故自赤子即已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也。」時坐中競求所謂「赤子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也」,莫得其實,靜坐歌詩,偶及于「萬紫千紅總是春」之句,羅子因憮然嘆曰:“諸君知紅紫之皆春,則知赤子之皆知能矣。蓋天之春見於草木之間,而人之性見於視聽之際。今試抱赤子而弄之,人從左呼,則目即盻左,人從右呼,則目即盻右。
其耳蓋無時無處而不聽,其目蓋無時無處而不盻,其聽其盻蓋無時無處而不轉展,則豈非無時無處而所不知能也哉?」
問:「大人不失赤子之心,其說惟何?”羅子曰:“孟夫子非是稱述大人之能,乃是讚歎人性之善也。今世解者,謂大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而赤子則一無所知,一無所能,只在枝葉而論也。如曰『知得某事善,能得某事善』,此即落在知能上說善,所謂善之枝葉也。如曰『雖未見其知得某事善,卻生而即善知,雖未見其能得某事善,卻生而即善能』,此則不落知能說善,而亦不離知能說善,實所謂善之根本也。
人之心性,但愁其不善知,不愁其不知某善某善也,但愁其不善能,不愁其不能某事某事也。觀夫赤子之目,止是明而能看,未必其看之能辨也;赤子之耳,止是聰而能聽,然未必其聽之能別也。今解者,只落在能辨能別處說耳目,而不從聰明上說起,所以赤子大人,不惟說將兩開,而且將兩無歸 也。嗚呼!人之學問,止能到得心上,方纔有個入頭。
據我看《孟子》此條,不是說大人方能不失赤子之心,卻說是赤子之心自能做得大人。若說赤子之心止大人不失,則全不識心者也。且問天下之人,誰人無心?誰人之心,不是赤子原日的心?君如不信,則 觀天下之耳,天下之目,誰人曾換過赤子之耳以為耳,換過赤子之目以為目也哉?今人言心,不曉從頭說心,卻說後來心之所知所能,是不認得原日之耳目,而徒指後來耳之所聽,目之所視者也。此豈善說耳目者哉。
噫!耳目且然,心無異矣。」
問:「聖賢工夫,如戒慎恐懼,種種具在,難說只靠自信性善便了。況看朋輩,只肯以工夫為先者,一年一年更覺進益,空談性地者,冷落無成,高明更自裁之。”羅子沉默一時,對曰:“如子之言,果為有見,請先以末二句商之。蓋此二句,本是學問兩路。
彼以用功為先者,意念有個存主,言動有所執持,不惟己可自考,亦且眾共見聞。若性地為先,則言動即是現在,且須更加平淡,意念亦尚安閒,尤忌有所做作,豈獨人難測其淺深,即己亦無從增長。縱是有志之士,亦不免舍此而之彼矣。然明眼見之,則真假易辨,就如子所舉戒慎恐懼一段工夫,豈是憑此四字,便可去顫慄而漫為之耶?也須小心查考立言根腳,蓋其言原自不可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