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學者,出處無朱、陸三揖一辭之耿拔,取予無朱、陸裂石斷金之果決,義利不分,聲色不辨,無朱、陸青天白日之光明,而所為黯闒垢濁,自以為心傳乎孔、孟,而胸次則鬼魅跖尤,蠅營狗苟,入儀、秦、申、商之奸橐,而反呶呶於朱、陸之短長,可悲也夫!
平生矻矻,苦力於學,固以收放心為事也。然思索義理,有未會心處,或至忘寢忘食,當食當寢,亦不知所食何物,所寢何地,此皆過用其心而不覺。至於詩文尤甚。吾之心,已放於詩之思索上去矣。
生平負性氣,每觸時艱,不覺感歎不樂,對友朋呶呶大言,此皆出於一時感憤意氣之私,吾之心已放於世變意氣上去矣。
今之學者,不能實意以積義為事,乃欲懸空去做一個勿忘勿助;不能實意致中和,戒懼乎不 不聞,乃欲懸空去看一個未發氣象;不能實意學孔、顏之學,乃欲懸空去尋孔、顏之樂處。外面求討個滋味快樂來受用,何異卻行而求前者乎?茲所謂舛也。
聖人之心,如明鏡止水,故此心本體光明,猶鏡也;工夫,磨刮此鏡者也。謂工夫即本體,謂磨刮之物即鏡,可乎?鏡光明,不能不為塵垢所慁;人心光明,不能不為物慾所雜。謂克治物慾,還吾心之光明,則可;謂克治工夫,即吾心之本體,則不可。謂刮磨塵垢,還吾鏡之光明,則可;謂磨刮工夫,即吾鏡之本體,則不可。
何也?工夫有積累之漸,本體無積累之漸,工夫有純駁偏全不同,本體無偏全,無純駁也。
龍溪曰:「學者只要悟。”余謂:「不解辯吾道禪說是非,不算作真悟。」龍溪曰:「學者只要個真種子方得。」余謂:“不能透得聲色貨利兩關,不算作真種子。」
今世學者,病於不能學顏子之學,而先欲學曾點之狂,自其入門下手處便差;不解克己復禮,便欲天下歸仁;不解事親從兄,便欲手舞足蹈;不解造端夫婦,便欲說鳶飛魚躍;不解衣錦尚絅,便欲無聲無臭;不解下學上達,便自謂知我者其天。認一番輕率放逸為天機,取其宴安磐樂者為真趣,豈不舛哉?故余嘗謂學者,惟在日用平實倫紀處根求,不在玄虛誇大門戶處尋討;惟在動心忍性苦楚中着力,不在擺脫矜肆灑落處鋪張。
靜坐者,或流於禪定;操存者,或誤於調息;主敬者,或妄以為惺惺;格物窮理者,或自溺於圓覺;存心養性者,或陷於即心見性。
[清] 黃宗羲
卷九 三原學案
前言
關學大概宗薛氏,三原又其別派也。其門下多以氣節着,風土之厚,而又加之學問者也。
端毅王石渠先生恕
王恕字宗貫,號介菴,晚又號石渠,陝之三原人。正統戊辰進士,選庶吉士,而先生志在經濟。出為左評事,遷左寺副,擢知揚州府。歲饑請賑,不待報而發粟,民免溝壑。
超拜江西右布政使,轉河南為左。時以襄南地多山險,秦、楚之流民萃焉,日出剽略,於是特設治院,以先生為右副都御史領之。累平寇亂,又平湖廣劉千觔、石和尚,榜諭流民,各使復業。母憂歸。
起複巡撫河南,轉南京刑部左侍郎。父憂歸。服除,起刑部左侍郎,治漕河。改南京戶部,復改左副都御史,巡撫雲南。
而中人錢能橫甚,使其麾下指揮郭景,私通安南為奸利。先生遣人道執景,景迫投井死。盡發能貪暴諸狀,上遂撤能。還,安置南京。
進右都御史,召掌留台。遷南京兵部尚書,參贊守備。尋以部銜兼左副都御史,巡撫南畿,興利除害。三吳自設巡撫以來,獨周忱與先生耳。
中人王敬,挾其千戶王臣,以妖術取中旨,收市圖籍珍玩,張皇聲勢。先生列其罪狀,敬下錦衣獄,臣論死。二年而復還參贊,錢能夤緣為守備,與先生共事,先生坦然,不念前事。能語人曰:「王公,大人也,吾惟敬事而已。」加太子少保。林見素以劾妖僧繼曉下獄,先生救之得出。
先生益發舒言天下事,天子不能無望意,因批落太子少保,以尚書致仕。孝宗即位,召用為吏部尚書,加太子太保。上釋奠文廟,先生請用太牢加幣,從之。先生崇禮風義之士,故一時後進在朝者,如庶吉士鄒智、御史湯鼐、主事李文祥十餘人,皆慷慨喜事,以先生為宗主。
先生侍經筵,見上困於酷暑,請暫輟講。鼐即言「天子方向學,奈何阻其進?恕請非是」。先生惶恐待罪,謂「諸臣責臣是也。然諸臣求治太急,見朝廷待臣太重,故責臣太深,欲臣盡取朝事更張之,如宋司馬光。
毌論臣不敢望光,今亦豈熙豐時也」?上優詔答之。已而鼐劾閣臣萬安、劉吉、尹直,中官示以疏已留中,鼐大言「疏不出,且並劾中官」。中官避匿。亡何安、直皆免,鼐與文祥等日夜酣呼,以為「君子進,小人退,雖劉吉尚在,不足忌也」。
於是吉使門客徐鵬、魏璋伺鼐。鼐家壽州,知州劉概與書:「嘗夢一叟牽牛入水,公引之而上。牛近國姓,此國勢瀕危,賴公復安之兆也。」鼐大喜,出書示客。
璋以此劾之,鼐、概皆下詔獄。都御史馬文升故為鼐所劾,欲以妖言坐之,先生力救,事始得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