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說起「着」字,我想到北平的應諾語。 北平人說「是得(的)」,是平調。 「是 呀」帶點同情,是「你說著了」的味兒。 「可不是!」「可不是嗎!」比「是呀」同情又多 些。 「是啊?」表示有點兒懷疑,也許不止一點兒懷疑,可是隻敢或者只願意表示這一點 兒。 「是嗎?」懷疑就多一些,「是嗎!」卻帶點兒驚。 這些都不特別另加語助詞,都含着 多多少少的客氣。 1939年5月30日作。 (原載1939年6月7日昆明《中央日報》《平明》副刊第17期) 不知道 世間有的是以不知為知的人。 孔子老早就教人「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 這是知識的誠實。 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已經難,承認自己的不知道,更是難。 一般人在知識 上總愛表示自己知道,至少不願意教人家知道自己不知道。 蘇格拉底也早看出這個毛病,他 可總是盤問人家,直到那些人承認不知道而止。 他是為真理。 那些受他盤問的人,讓他一層 層逼下去,到了兒無可奈何,才只得承認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一點兒躲閃的地步,這班人一 定還要強詞奪理,不肯輕易吐出「不知道」那句話的。 在知識上肯坦白的承認自己不知道 的,是個了不得的人,即使不是聖人,也該是君子人。 知道自己的不知道,並且讓人家知道 自己的不知道,這是誠實,是勇敢。 孔子說「是知也」,這個不知道其實是真知道——至少 真知道自己,所謂自知之明。 世間可也有以不知為妙的人。 《莊子·齊物論》記着: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 邪?」曰,「吾惡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 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 三問而三不知。 最後嚙缺問道,「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的回答 是,至人神妙不測,還有什麼利害呢!他雖然似乎知道至人,可是並不知道至人知道不知道 利害,所以還是一個不知。 所以《應帝王》裡說,「嚙缺問于王倪,四問而四不知,嚙缺因 躍而大喜。 」莊學反對知識,王倪才會說知也許是不知,不知也許是知—再進一層說,那 神妙不測的境界簡直是個不可知。 王倪的四個不知道使嚙缺恍然悟到了那境界,所以他「躍 而大喜」。 這是不知道的妙處,知道了妙處就沒有了。 《桃花源》裡人「不知有漢,無論魏 晉」。 太上隱者「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人與自然為一,也是個不知道的妙。 人情上也有以不知道為妙的。 章回小說敘到一位英雄落難,正在難解難分的生死關頭, 突然打住道,「不知英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這叫做「賣關子」。 作書的或「說話 的」明知道那英雄的性命如何,「看官」或聽書的也明知道他知道,他卻賣痴賣獃的裝作不 知道,愣說不知道。 他知道大家關心,急着要知道,卻偏偏且不說出,讓大家更擔心,更着 急,這才更不能不去聽他的看他的。 妙就妙在這兒。 再說少男少女未結婚的已結婚的提到他 們的愛人或伴兒,往往只禿頭說一個「他」或「她」字。 你若問他或她是誰,那說話的會賭 氣似的答你,「不知道!」賭氣似的是為你明知故問,害羞帶撒嬌可是一大半兒。 孩子在賭 氣的時候,你問什麼,他往往會給你一個「不知道!」專心的時候也會如此。 就是不賭氣不 專心的時候,你若問到他忌諱或瞞人的話,他還會給你那個「不知道!」而且會賭起氣來, 至少也會賭氣似的。 孩子們總還是天真,他的不知道就是天真的妙。 這些個不知道其實是 「不告訴你!」或「不理你!」或「我管不着!」 有些脾氣不好的成人,在脾氣發作的時候也會像孩子似的,問什麼都不知道。 特別是你 弄壞了他的東西或事情向他商量怎麼辦的時候,他的第一句答話往往是重重的或冷冷的一個 「不知道!」這兒說的還是和你平等的人,若是他高一等,那自然更夠受的。 —孩子遇見 這種情形,大概會哭閙一場,可是哭了閙了就完事,倒不像成人會放在心裡的。 —這個 「不知道!」其實是「不高興說給你!」成人也有在專心的時候問什麼都不知道的,那是所 謂忘性兒大的人,不太多,而且往往是一半兒忘,一半兒裝。 忌諱的或瞞人的話,成人的比 孩子的多而複雜,不過臨到人家問着,他大概會用輕輕的一個「不知道」遮掩過去;他不至 于動聲色,為的是動了聲色反露出馬腳。 至于像「你這個人真是,不知道利害!」還有, 「咳,不知道得多少錢才夠我花的!」這兒的不知道卻一半兒認真,一半鬧著玩兒。 認真是 真不知道,因為誰能知道呢?你可以說:「天知道你這個人多利害!」「鬼知道得多少錢才 夠我花的!」還是一樣的語氣。 「天知道」,「鬼知道」,明妹沒有人知道。 既然明妹沒有 人知道,還要說「不知道」,不是費話?鬧著玩兒?閙着玩可並非沒有意義,這個不知道其 實是為了加重語氣,為了強調「你這個人多利害」,「得多少錢才夠我花的」那兩句話。 第138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寫心網 writesprite.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音調
速度
音量
語言
《朱自清散文》
第1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