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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還能上街時,他從鍋匠那兒用幾個蘇買到一個小的銅十字架,掛在床前釘子上。望着這個絞刑架總是有益的。
一個星期過去了,冉阿讓沒有在房裡走動一步。他老是躺着。看門的對她丈夫說:「上面的老人不起床了,也不吃東西,他活不多久了。他很難過。我非常相信他的女兒一定嫁得不好。」
看門的男人用丈夫的權威口氣回答說:
「要是他有錢,就該請醫生來看看。如果沒錢,他就沒有醫生。如果沒有醫生,他就得死去。」
「如果他有一個呢?」
「他也會死的。」看門的男人說。
看門的女人用一把舊刀,把門前被她稱作是她的鋪路石石縫里長出的青草除去,一邊除一邊嘟囔着:
「可憐,一個這樣正直的老人!他清白得象子鷄一樣。」
她看見街末一個本區的醫生走過,就自作主張請他上樓。
「在三樓,」她向他說,「您進去好了。那老人睡在床上不能動了,鑰匙一直插在門上鎖眼裡。」
醫生看了冉阿讓,並和他說了話。
當他下樓後,看門的女人問他:
「怎麼樣,醫生?」
「您的病人病得厲害。」
「是什麼病?」
「什麼病都有,但又沒有病。看來這人失去了一個親人,這會送命的。」
「他對您說些什麼?」
「他說他身體很好。」
「您還來嗎,醫生?」
「來,」醫生回答,「但需要另一個人回來。」
三他能抬起割風的馬車,但現在連一支鋼筆也嫌重
有一天傍晚、冉阿讓很困難地用手臂把自己撐起來;他自己把脈,但已摸不到脈搏;他的呼吸已很短促,而且還不時停頓;他承認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衰弱過。於是,大概某種特別重的心事使他拚命使勁,坐了起來,穿上衣服。他穿他的工人服,既不再出門,他就又恢復穿這種服裝,這是他比較喜歡的。他在穿衣時不得不停了幾次,僅僅為了穿短上衣的袖子,他額頭的汗珠就不停地往下流。
自從他一個人生活以來,他已把床放在前廳裡了,為的是儘量少占這一套空蕩蕩的房間。
他把手提箱打開,又把珂賽特的服裝拿出來。
他把這些衣服攤開在床上。
主教的蠟燭台仍放在壁爐架上。他在一個抽屜裡取出兩支蠟燭插在燭台上,於是,雖然天還亮着,當時是夏天,他把蠟燭點起來,在有死人的房裡有時大白天就這樣點着蠟燭的。
每走一步,從一件傢具走到另一件,都使他極度衰竭,他必須坐下來。這完全不是普通的疲乏,消耗了的體力可以再恢復,但這只是剩下的一丁點能動的餘力了;這是耗盡了的生命,正在一滴一滴地消失在最後的難以支持的努力中。
他倒在鏡子前面的一把椅子上,這鏡子對他是種不幸,但對馬呂斯卻是一種天賜,在鏡中他見到了珂賽特吸墨紙上的反面字跡。他對著鏡子已不再認識自己。他已八十歲了;在馬呂斯婚前,人們覺得他還不到五十歲,這一年抵得上三十年。他的額頭上,已經不是年齡的皺紋,而是死亡神秘的痕跡。已經可以感到那無情指甲的掐印。他兩腮下垂,面如土色,嘴角朝下。好象從前刻在墓上的人臉裝飾;他帶著抱怨的神情望着空中;好象悲劇裡的一個主角正在埋怨某一個人。
他停留在這種狀態,沮喪的最後階段,這時痛苦已不再發生變化,可以說它已經凝固了;就象靈魂上凝聚着失望一樣。
夜已來臨,他很吃力地把一張桌子和一把舊扶手椅拖到壁爐邊,在桌上放下筆、墨水和紙張。
做完這些,他昏過去了。神志恢復後,他感到口渴。他提不起水罐,他很困難地把它側過來靠近嘴,喝了一口水。
後來他轉向床鋪,仍舊坐著,因為他已站不住,他望着這套黑色的小孝服和所有這些心愛的東西。
這種沉思靜觀可以延續數小時,但好象只過了幾分鐘,忽然他一陣寒顫,感到寒冷已向他襲來,他撐在主教的燭台光照耀着的桌上,拿起了筆。
但筆和墨水因很久不用,筆尖彎了,墨水也幹了,他不得不站起來放幾滴水在墨水中,這樣做又不得不停下坐下兩三次,他只能用筆尖背面來寫字,而且還不時拭着額頭。
他的手哆嗦着,慢慢寫下了以下幾行字:
珂賽特!我祝福你,我要向你解釋。你的丈夫有理由向我表示我該離去;不過在他的猜想裡也有些誤會,不過他這樣猜測是有道理的。他是個好人。我死後你要永遠愛他。彭眉胥先生,您也要永遠愛我親愛的孩子。珂賽特,你會找到這張紙的,下面就是我要向你說的話,你將看到這些數字,如果我還能記得清的話,聽我說,這筆錢完全是屬於你的。一切情節如下:白玉是挪威的產品,黑玉是英國的產品,黑玻璃是德國的產品。玉石較輕,較珍貴,價值較高。在法國我們可以象德國那樣仿造這些飾物。只需一個兩英吋見方的鐵砧和一盞酒精燈來熔化蜂蠟。過去蜂蠟是用樹脂和黑煙灰製成的,要四法郎一市斤。我發明用樹上的蟲膠和松節油來製造,這就只需一個半法郎了,並且質量還高得多。扣子是用這種膠把紫色玻璃粘在黑鐵的底托上。鐵托的飾物用紫玻璃,金底的飾物用黑玻璃,西班牙買進很多這類飾物,那是個玉的國家....
寫到這裡他停下了,筆從手中跌落,他又一次和過去有時發生過的那樣,從心底里發出失望的嚎啕大哭,這可憐的人兩手捧着頭沉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