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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呂斯經常有兩套外面的衣服,一套舊的,供平時穿著,一套全新的,供特殊用途。兩套全是黑的。他只有三件襯衫,一件穿在身上,一件放在抽鬥裡,一件在洗衣婦人那裡。磨損了,他便補充。那些襯衫經常是撕破了的,因此他總把短外衣一直扣到下巴。
馬呂斯經過了好幾年才能達到這種富裕的境地。這些年是艱苦的、困難的,有些是度過去的,有些是熬過去的。馬呂斯一天也不曾灰心喪氣。任何窘困,他全經歷過了,什麼他都幹過否定它,才能解脫,達到佛學上的「涅槃」境界。,除了借債。他捫心自問,不曾欠過任何人一個蘇。他感到借債便是奴役的開始。他甚至認為債主比奴隷主更可怕,因為奴隷主只能佔有你的肉體,而債主卻佔有你的尊嚴,並且能傷害你的尊嚴。他寧肯不吃,也不願借債。他曾多次整天不吃東西。他感到人間事物是一一相承,物質的缺乏可以導致靈魂的墮落,於是便疾惡如仇捍衛着自己的自尊心。在其他不同的情況下,當某種習俗或某種舉動使他感到低賤或使他覺得卑劣時,他便振作起來。凡事他都不圖僥倖,因為他不願走回頭路。在他的臉上常有一種不可辱的羞澀神情。他靦腆到了魯莽的程度。
在他所受到的各種考驗中,他感到他心裡有種秘密的力量在鼓勵他,有時甚至在推動他。靈魂扶助肉體,某些時刻甚至還能提挈它。這是唯一能忍受鳥籠的鳥。
在馬呂斯心裡,在他父親的名字旁邊還銘刻着另一個名字:德納第。馬呂斯天性誠摯嚴肅,在他思想裡這勇敢的中士曾在滑鐵盧把上校從炮彈和槍彈中救出來,是他父親的恩人,因而他常在想象中把一圈光輪繞在這人的頭頂上。他從不把對這人的追念和對他父親的追念分開來,他把他倆合併在他崇敬的心中。這好象是一種兩級的崇拜,大龕供上校,小龕供德納第。他知道德納第已陷入逆境,每次想到,他那感戴不盡的心情便變得格外淒惘。馬呂斯曾在孟費郿聽人談到過這位不幸的客店老闆虧本和破產的情況。從那時起,他便作了空前的努力去尋訪他的蹤跡,想在那淹沒德納第的黑暗深淵裡到達他的跟前。馬呂斯走遍了那一帶,他到過謝爾,到過邦迪,到過古爾內,到過諾讓,到過拉尼。三年當中他頑強地東尋西訪,把他積蓄的一點錢全花在這上面了。誰也不能為他提供德納第的消息,人們認為他已到國外去了。他的債主們也在尋他,愛慕的心不及馬呂斯,而頑強卻不在馬呂斯之下,也都沒能抓到他。馬呂斯探尋不出,便責怪自己,几乎怨恨自己。這是上校留給他唯一的一件未了的事,如果不辦妥,他將愧為人子。
「怎麼!」他想道,「當我的父親奄奄一息躺在戰場上時,他,德納第,知道從硝煙彈雨中去找到他學派。近代法國的笛卡爾、德國的萊布尼茨、英國的牛頓等,把他扛在肩上救走,當時他並不欠他一點什麼,而我,有這麼大的恩德要向德納第報答,我卻不能在他呻吟待斃的困境中和他相見,讓我同樣去把他從死亡中救活!啊!我一定能找到他!」為了找到德納第,馬呂斯確實願犧牲一條胳膊,為了把他從困苦中救出來,他也確實願流盡他的血。和德納第相見,為德納第出任何一點力並對他說:「您不認識我,沒有關係,而我,卻認識您!我在這裡!請吩咐我應當怎麼辦吧!」這便是馬呂斯最甜、最燦爛的夢想了。
三馬呂斯成長了
當時,馬呂斯已二十歲了。他離開他的外祖父已有三年。他們彼此之間都保持着原有狀態,既不想接近,也不圖相見。此外,見面,這有什麼好處?為了衝突嗎?誰又能說服誰呢?馬呂斯是銅瓶,而吉諾曼公公是鐵鉢。
說實在的,馬呂斯誤解了他外祖父的心。他以為吉諾曼先生從來不曾愛他,並且認為這個粗糙、心硬而臉笑、經常咒罵、叫嚷、發脾氣、舉手杖的老先生,對他至多也只是懷着喜劇中常見的那種頑固老長輩的輕浮而苛刻的感情罷了。馬呂斯錯了。天下有不愛兒女的父親,卻沒有不疼孫子的祖父。究其實,吉諾曼先生對馬呂斯是無比鍾愛的。他以他的方式愛着他,愛他而又任性,甚至要打他嘴巴,可是,當孩子不在眼前時,他心裡又感到一片漆黑和空虛。他曾禁止旁人再向他提到他,心裡卻在悄悄埋怨別人對他會那麼順從。最初,他還抱著希望,這波拿巴分子,這雅各賓分子,這恐怖分子,這九月暴徒①總會回來的。但是一周又一周過去了,一月又一月過去了,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吉諾曼先生大失所望,這吸血鬼竟一去不復返,那位老祖宗常對自己說:「除了攆他走,我沒有別的辦法呀。」他又常問自己:「假使能再和好,我能再和好麼?」他的自尊心立刻回答能,但是他那頻頻點着的老頑固腦袋卻又悲傷地回答說不能。他萬分頽喪,感到日子好難挨。他一心惦唸著馬呂斯。老人需要溫情如同需要日光。這是熱。無論他的性格是多麼頑強,馬呂斯的出走使他的心情多少改變了一點。無論如何,他不願意向這「小把戲」走近一步,但他心裡痛苦。他從不探聽他的消息,卻又隨時在想他。他生活在沼澤區,越來越不和人接近了。他和往常一樣,還是又愉快又暴躁的,但是他那愉快有一種痙攣性的僵硬味兒,好象那裡有着苦痛和隱怒,他那暴躁也老是以一種溫和而陰鬱的頽喪狀態結束。有時他會說出這樣的話:「啊!要是他回來,我得好好給他幾個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