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一執中」,實是淺近道理,堯、舜一心在安天下,如何粗得一些?如何夾雜得一些?此便是堯、舜精一。農夫一念在播種,便是有農夫之精一。商賈一念在求利,便自有商賈之精一。但其精神安頓處不同。
治天下在用人,然自己眼不明,不會知人,如何能用人?
一友問「予盡修行,然畢竟不聞道。」曰:「修行矣,更聞甚道?孔子所求乎子臣弟友,咸曰未能,今子能之,又更何學?」其友有省。
良知隨事皆然,須用在欲明明德於天下上,則知乃光大。
(此誤認知識為良知也。知即明德,若言明德須用在明德上,無乃 上之 乎?)
吉水諸公之學,大率不欲享用現成良知,別尋主宰。此亦懲冒認良知、猖狂自恣者之過耳。良知若非現成,又豈有造作良知者乎?予嘗謂良知如靈魂然,顧投胎何如?如骨根不正,至於猖狂自恣,非良知之罪也。
亦如靈魂投胎時,所遇則然耳。(以上《劉調父述言》)
泰和王篤菴問「虛字難彀手”。曰:“吾二十年前曾作致虛工夫,一起坐,一語默,無不放虛字在胸中。自覺工夫不疏,眼前見人皆散漫不用工,頗有輕世自賢之心。一日忽省曰:『此卻是致實,何曾致虛?』因悟顏子之問寡問不能,舜之好問好察,乃真虛也。」
問「明體難得到手”。曰:「某為御史出巡,值天暑,一指揮扶轎,見其不耐勞,許之乘馬。其後指揮隨他御史,竟中渴而死。即此一事觀之,明體一存,可以為人立命。
區區守明覺於一腔,亦復何益?」問「三自反之學,臨境實難」。曰:“但看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數語,是何等志願,所以肯自反。今人身子願是鄉人,所以要與鄉人相挍。」
陸五台問:「三聖人同處,孟子言之詳矣。至孔子所以異處,異竟何在?」曰:”孔子只是見得己與聖人同處,亦與凡人同,故以此學,即以此教,要使人人皆如此耳。”(以上《蘭舟雜述》)
處士耿楚倥先生定理
耿定理字子庸,號楚倥,天台之仲弟也。少時讀書不成,父督過之,時時獨行空谷中,憂憤不知所出。問之則曰:「吾奈何不明白?若有眼瞎子。」不知其所謂不明白者何也?自是或靜坐一室,終歲不出;或求友訪道,累月忘歸。
其始事方湛一,最後於鄧豁渠得一切平實之旨,能收視返聽;於何心隱得黑漆無入無門之旨,充然自足。有問之者曰:「聞子欲作神仙耶?」曰:「吾作天仙,不作地仙。」曰:「天仙雲何?」曰:「直從太極入,不落陰陽五行。」天台聞而呵之曰:「學不向事親從兄實地理會乎?」曰:「學有原本,堯、舜相傳,祇是一中。
子思為之註日:『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今人孰從未發前覷一目哉?」曰:「《中庸》亦只言庸言庸行達道九經而已。」曰:「獨不觀其結語為無聲無臭耶?」先生論學,不煩言說,當機指點,使人豁然於罔指之下。卓吾好談說,先生不發一言,臨別謂之曰:「如何是自以為是不可入堯、舜之道?」卓吾默然。
天台攜之見劉初泉先生,云:「且勿言我二人是兄弟。」時初泉臥病,天台言「吾與一醫者同來。」先生榻前數語,初泉驚起,已知為天台之弟。謂天台曰:「慧能和尚乃是舂米漢哉!大開眼人,恐不可以弟畜之。」李士龍來訪,先生未與一語及學,士龍恚曰:「吾冒險千里來此,踰月不聞一言見教,何外我甚?」先生笑而不答。瀕行,送之河滸,問曰:「孔子云:『不曰如之何,如之何。』此作何解?」士龍舉朱《註》云云。先生曰:「畢竟是『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士龍因有省。京師大會,舉中義相質,在會各呈所見,先生默不語。忽從座中崛起拱立曰:「請諸君觀中。」因嘆曰:「舍當下言中,沾沾於書本上覓中,終生罔矣。」在會因有省者。先生機鋒迅利如此。
楚倥論學語
廬山駁天台所性不存語,謂「當官盡職,即為盡性,不則為二心,為妄念矣。即孔子為委吏,莫非性之所存。”楚倥曰:“孔子為委吏而夢周公,卻不為二心,為妄念乎?」
卓吾寓周柳塘湖上,一日論學,柳塘謂:「天台重名教,卓吾識真機。”楚倥誚柳塘曰:“拆籬放犬。」
楚倥早歲曾遇異人,質之曰:「孔子問禮于老聃,老聃不言禮,而直曰:『良賈深藏若虛,盛德容貌若愚。』何也?”曰:“若愚若虛,此禮之真體也。」
問:「伊尹先覺,所覺何事?”曰:“伊尹之覺,非聞見知解之覺也,即其若撻之恥,納溝之痛,此其覺也。」
胡廬山會天台、楚倥於漢江之滸,相與訂學宗旨。天台曰:「以常知為學。”廬山曰:「吾學以無念為宗。」楚倥曰:“吾學以不容已為宗。
不容已者,從無聲無臭髮根,從庸言庸行證果。禹、稷之猶飢猶溺,伊尹之若撻若溝,視親骸而泚顙,遇呼蹴而不屑,見入井而怵惕,原不知何來,委不知何止,天命之性如此也,故曰『於穆不已』。如摸擬孔氏之匡廓,非此不容已者為之血脈,則捧土揭木為偶人而已。」
孔氏之無聲無臭,亦是有形有象;孔氏之有形有象,原自無聲無臭。
龍溪言:「顏子心常止,故不遷;心常一,故不貳。”先生曰:“否。人試觀當怒時,中更有個止體在;當過時,中更有個一體在,是二本也。即能之,其怒其過,非真機矣。
顏子所好唯學,即生平之怒,以學而怒,學外無怒也。生平之過。以學而過,學外無過也。可見一生精神,只是此學,更無滲漏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