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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曰:「子謂我朝理學,薛、陳、王三公開之,然其學脈果皆同歟?”予答之曰:“三子者,皆有志於聖人者也。然薛學雖祖宋儒居敬窮理之說,而躬行實踐,動準古人,故其居身立朝,皆有法度,但真性一脈,尚涉測度。若論其人品,蓋司馬君實之流也。白沙之學,得於自悟,日用功夫,已見性體,但其力量氣魄,尚欠開拓。
蓋其學祖於濂溪,而所造近於康節也。若夫陽明之學,從仁體處開發生機,而良知一語,直造無前,其氣魄力量似孟子,其斬截似陸象山,其學問脈絡蓋直接濂溪、明道也。雖然今之論者,語薛氏則合口同詞,語陳王則議論未一,信乎學術之難明也已。」
或曰:「陽明之學,吾子以為得孔子正脈,是矣。然在當時,其訾而議者不少,至於勦擒逆濠,其功誠大矣。然至今尚憎多口,此何故也?」予答之曰:“從古以來,忌功妒成,豈止今日?江西之功,先生不顧覆宗滅族,為國家當此大事,而論者猶不能無忌心。奉天之變,德宗歎河北二十四郡,無一忠義應者。
當時非顏魯公兄弟起,則唐社稷危矣。宸濠蓄謀積慮,藉口內詔,左右親信,皆其心腹。
其後乘輿親征,江彬諸人,欲挾為變。先生深機曲算,內戢凶倖,外防賊黨,日夜如對勁敵。蓋先生苦心費力,不難於逆濠之擒,而難於調護乘輿之輕出也。其後逆濠伏誅,乘輿還京,此其功勞,誰則知之?當其時,內閣銜先生歸功本兵,遂扼其賞,一時同事諸臣,多加黜削,即桂公生長江西,猶橫異議。
近來好事之徒,又生一種異論,至以金帛子女議公,此又不足置辨。先生平日輕富貴,一死生。方其疏劾逆瑾,備受箠楚,問關流離,幾陷不測。彼其死生之不足動,又何金帛子女之雲乎哉!甚矣!人之好為異論,而不反觀於事理之有無也。
善乎司寇鄭公之言曰:‘王公才高學邃,兼資文武,近時名卿,鮮能及之,特以講學,故眾口交訾。蓋公功名昭揭,不可蓋覆,惟學術邪正,未易詮測,以是指斥則讒說易行,媚心稱快耳。今人咸謂公異端,如陸子靜之流。嗟乎!以異端視子靜,則游、夏純於顏、曾,思、孟劣於雄、況矣。
今公所論,敘古本《大學》、《傳習錄》諸書具在,學者虛心平氣,反覆融玩,久當見之。’嗟乎!使鄭公而愚人也則可,鄭公而非愚人也則是,豈非後世之定論哉!”
或曰:「近聞祠部止擬薛文清公從祀,王、陳二公姑俟論定,何也?”予答之曰:“當時任部事者,不能素知此學,又安能知先生?孔子,大聖也,其在當時,群而議者,奚啻叔孫武叔輩。孟子英氣下視千古,當時猶不免傳食之疑。有明理學,尚多有人,如三公者,則固傑然者也。乃欲進薛而遲於王、陳,其於二公又何損益?陸象山在當時皆議其為禪,而世宗朝又從而表章之。
愚謂二公之祀與否,不足論,所可惜者,好議者之不樂國家有此盛舉也。」
徵君鄧潛谷先生元錫
鄧雲錫字汝極,號潛谷,江西南城人。年十三,從黃在川學,喜觀經史,人以為不利舉業,在川曰:「譬之豢龍,隨其所嗜,豈必膏粱耶?」年十七,即能行社倉法,以惠其鄉人。聞羅近溪講學,從之遊。繼往吉州,謁諸老先生,求明此學,遂欲棄舉子業。
大母不許。舉嘉靖乙卯鄉試。志在養母,不赴計偕。就學於鄒東廓、劉三五,得其旨要。
居家着述,成《五經繹函史》。數為當路薦舉,萬曆壬辰,授翰林待詔,府縣敦趣就道。明年,辭墓將行,以七月十四日卒於墓所,年六十六。
時心宗盛行,謂「學惟無覺,一覺無餘藴,九思、九容、四教、六藝,桎梏也。」先生謂:「九容不修,是無身也;九思不慎,是無心也。」每日晨起,令學者靜坐收攝放心,至食時,次第問當下心體,語畢,各因所至為覺悟之。先生之辨儒釋,自以為發先儒之所未發,然不過謂本同而末異。
先儒謂:「釋氏之學,於敬以直內則有之矣,義以方外則未之有也。」又曰:「禪學只到止處,無用處。」又曰:「釋氏談道,非不上下一貫,觀其用處,便作兩截。」先生之意,不能出此,但先儒言簡,先生言潔耳。
論學書
近世心宗盛行,說者無慮歸於禪乘。公獨揭天命本然純粹至善為宗,異於諸法空相;以格物日可見之行,以有物有則為不過物之旨,異於空諸所有。此公深造獨得之旨,而元錫竊自附於見知者也。今改而曰:「蕩清物慾。」竊以為,物不可須臾離。誠者,物之終始,內而身心意知,外而家國天下,無非物者,各有其則。九容、九思、三省、四勿皆日用格物之實功,誠致行之,物慾自不得行乎其中,此四科、六藝、五禮、六樂之所以教也。
《曲禮》稱:「敖不可長,欲不可縱。」敖欲即物,不可長不可縱,即物之則,不長敖縱慾,即不過乎物則。去欲固格物中之一事。(以上《復許敬菴》)
心之着於物也,神為之也。心之神,上炎而外明,猶火然,得膏而明,得薰而香,得臭腐而羶,故火無體,着物以為體。心無形,着物以為形,而其端莫大於好惡。物感於外,好惡形於內,不能內反,則其為好惡也作,而平康之體微。
故聖門之學,止於存誠,精於研幾。幾者,神之精而明,微而幽者也,非逆以知來,退以藏往,未之或知也。孔門之論性曰「至善」,論幾曰「動之微」,言好惡不作,則無不康也,無不平也。神疑而定,知止而藏,又何感應之為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