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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須埃是個遭遇不好的快樂孩子。他的專長是一事無成,相反地對一切都付之一笑。二十五歲,便禿了頂。他的父親終於有了一所房子和一塊田地,可是他,做兒子的,急急忙忙,在一次失算的投機買賣中,把這房子和闐地全賠光了。他有學識和智力,但不成功。他處處失利,事事落空,他架起的樓閣老砸在自己頭上。他砍柴也會砍着自己的手指。他找到一個情婦,立即會發現他也有了個朋友。他隨時都能遇到倒霉事,因此,他總是快快活活的。他常說:「我住在搖搖欲墜的瓦片下面。」他從不大驚小怪,因為意外的事,對他來說,正是意料中事,他面對逆運,泰然自若,對命運的戲弄,報以微笑,只當別人在鬧著玩兒。他沒有錢,可他衣袋裏的興緻是取不盡用不完的。他能很快用到他最後一個蘇,卻從不會笑到他的最後一聲笑。惡運來臨,他便對這老相知致以親切的敬禮,災星下降,他拍拍它的肚子,遇到厄運,他也親熱到叫它的小名。「你好,小淘氣。」他常這樣說。
命運的種種折磨使他成了個富有創造力的人。他胸中滿是門道。他一文錢也沒有,可他有辦法在他高興時「一擲萬金」。一天晚上,他竟帶著個傻大姐,一頓夜宵吃了一百法郎,這次的歡宴觸發了他的靈感,使他說了這麼一句值得回憶的話:「五個路易的姑娘①替我脫靴。」
①法語Filledecinqlouis(五個路易的姑娘)和FilledeSaintLouis(聖路易的女兒)讀音相同。路易是法國金幣,值二十法郎,聖路易是十三世紀法蘭西國王。
博須埃慢慢地走向當律師的職業,他學習法律,和巴阿雷的態度一樣。博須埃不大有住處,有時還完全沒有。他時而和這個同住,時而和那個同住,和若李同住的時候最多。若李攻讀醫學,比博須埃小兩歲。
若李是個無病呻吟的青年。他學醫的收穫是治病不成反得病。二十三歲,他便以病夫自居,日日夜夜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舌頭。他認為人和針一樣,可以磁化,於是,他把臥室裡的床擺成南北向,使他血液的循環不致受到地球大磁場的干擾。遇到大風大雨,便摸自己的脈搏。可是在所有這些人中,他是最熱閙的一個。年輕,乖僻,體弱,興緻高,這一切不相連屬的性格彙集在他一人身上,結果使他成了個放蕩不覊而又惹人喜愛的人,那些不怕浪費子音的同學們常稱他為Jolllly。「你可以在四個翅膀①上飛翔了。」讓·勃魯維爾常向他這樣說。
①若李(Joly)名字中只有一個l,而l和aile(翅膀)發音相同。若李的同學們把他名字中的l慢慢發出來,聽來就象有四個l。
若李慣常用他的手杖頭叩自己的鼻尖,這是心思細密的人的一種標誌。
所有這些年輕人,儘管形形色色,卻有一個共同的信念:
進步。我們只能抱著嚴肅的態度來談他們。
他們全是法蘭西革命的親生兒子。其中最輕佻的幾個在提到八九年時也都會莊重起來。他們的父輩,感受各不相同,或曾是斐揚派、保王派、空論派,這沒有多大關係,他們年輕,發生在他們以前的那種混亂狀態和他們無關,道義的純潔血液在他們的血管裡流着。他們堅持着不容腐蝕的正義和絶對的職責,沒有中間色彩。
他們有組織,有初步認識,在暗地裡追尋理想。
在這一夥熱情奔放和信心十足的心靈中,卻有一個懷疑派。他是怎樣到這裡來的呢?連比而來。這個懷疑派的名字叫格朗泰爾,他慣于用R①這個有兩重意義的字母來簽字。格朗泰爾是個不讓自己輕信什麼的人。他還是那些在巴黎求學的大學生中學習得最多的一個,他知道最好的咖啡是在朗布蘭咖啡館,最好的撞球台是在伏爾泰咖啡館,在梅恩路的隱士居有絶妙的千層餅和絶妙的姑娘,沙格大娘鋪子裡有無骨烤鷄,古內特便門有上好的蔥燒魚,戰鬥便門有一種不出名的好酒。無論什麼,他全知道哪裡的好;此外,他能踢飛腳,彈腿,也稍能跳舞,還是個有造詣的棍術家。尤其是個大酒鬼。他的相貌,醜到出奇,當時的一個最漂亮的綉靴幫的女工,伊爾瑪·布瓦西,為他相貌醜陋而生氣時,曾下過這樣的判詞「格朗泰爾是不可能的」,但是自命不凡的格朗泰爾並不因此而掃興。他見到所有的女人總一往情深地獃望着,那神氣彷彿是對她們中的每一個都想說:「我願意....」而且老要使同學們相信他是受到普遍的追求的。
①大寫的R(grandr)和Grantaire(格朗泰爾)發音相同。
民權、人權、社會契約、法蘭西革命、共和、民主、人道、文明、宗教、進步,所有這些詞兒,對格朗泰爾來說都几乎是毫無意義的。他對這些都報以微笑。懷疑主義,人類智慧的這一癰疽,不曾在他思想裡留下一個完整的概念。他在嘲笑中過活。這是他常說的一句話:「只有一件事是可靠的:我的杯子滿了。」對任何方面的忠心,無論是同輩或父輩,無論是年輕的羅伯斯庇爾或洛瓦茲羅爾,他一概加以嘲笑。他常這樣說:「這些人死了也是先進的。」對耶穌受難像,他說:「這才是個成功的絞刑架呢。」游手好閒、賭博、放蕩、時常醉酒,他還不怕那些思考問題的青年們厭煩,不停地唱着:「我愛姑娘們,我也愛好酒。」曲調用的是《亨利四世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