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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是未有人而道已具也。繼之者善,成之者性。是天著於人,而理附於氣。故可形其形而名其名者,皆道之故,而非道也。道者,萬事萬物之所以然,而非萬事萬物之當然也。人可得而見者,則其當然而已矣。人之初生,至於什伍千百,以及作君作師,分州畫野,蓋必有所需而後從而給之,有所鬱而後從而宣之,有所弊而後而救之。羲、農、軒、顓之製作,初意不過如是爾。法積美備,至唐、虞而盡善焉,殷因夏監,至成周而無憾焉。譬如濫觴積而漸為江河,培塿積而至於山嶽,亦其理勢之自然;而非堯、舜之聖,過乎羲、軒,文、武之神,勝於禹、湯也。後聖法前聖,非法前聖也,法其道之漸形而漸著者也。三皇無為而自化,五帝開物而成務,三王立制而垂法,後人見為治化不同有如是爾。當日聖人創製,則猶暑之必須為葛,寒之必須為裘,而非有所容心,以謂吾必如是而後可以異於聖人,吾必如是而後可以齊名前聖也。此皆一陰一陽往複循環所必至,而非可即是以為一陰一陽之道也。一陰一陽往複循環者,猶車輪也。聖人創製,一似暑葛寒裘,猶軌轍也。
道有自然,聖人有不得不然,其事同乎?曰:不同。道無所為而自然,聖人有所見而不得不然也。聖人有所見,故不得不然;眾人無所見,則不知其然而然。孰為近道?曰:不知其然而然,即道也。非無所見也,不可見也。不得不然者,聖人所以合乎道,非可即以為道也。聖人求道,道無可見,即眾人之不知其然而然,聖人所藉以見道者也。故不知其然而然,一陰一陽之跡也。學於聖人,斯為賢人。學於賢人,斯為君子。學於眾人,斯為聖人。非眾可學也,求道必於一陰一陽之跡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跡既多而窮變通久之理亦大備。周公以天縱生知之聖,而適當積古留傳,道法大備之時,是以經綸製作,集千古之大成,則亦時會使然,非周公之聖智能使之然也。蓋自古聖人,皆學於眾人之不知其然而然,而周公又遍閲於自古聖人之不得不然,而知其然也。周公固天縱生知之聖矣,此非周公智力所能也,時會使然也。譬如春夏秋冬,各主一時,而冬令告一歲之成,亦其時會使然,而非冬令勝於三時也。故創製顯庸之聖,千古所同也。集大成者,周公所獨也。時會適當時而然,周公亦不自知其然也。
孟子曰:「孔子之謂集大成。」今言集大成者為周公,毋乃悖於孟子之指歟?曰:集之為言,萃眾之所有而一之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皆聖人而得天子之位,經綸治化,一出於道體之適然。周公成文、武之德,適當帝全王備,殷因夏監,至於無可復加之際,故得藉為製作典章,而以周道集古聖之成,斯乃所謂集大成也。孔子有德無位,即無從得製作之權,不得列於一成,安有大成可集乎?非孔子之聖,遜於周公也,時會使然也。孟子所謂集大成者者,乃對伯夷、伊尹、柳下惠而言之也。恐學者疑孔子之聖,與三子同,無所取譬,譬於作樂之大成也。故孔子大成之說,可以對三子,而不可以盡孔子也。以之盡孔子,反小孔子矣。何也?周公集羲、軒、堯、舜以來之大成,周公固學於歷聖而集之,無歷聖之道法,則固無以成其周公也。孔子非集伯夷、尹、惠之大成,孔子固未嘗學於伯夷、尹、惠,且無伯夷、尹、惠之行事,豈將無以成其孔子乎?夫孟子之言,各有所當而已矣,豈可以文害意乎?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今人皆嗤黨人不知孔子矣;抑知孔子果成何名乎?以謂天縱生知之聖,不可言思擬議,而為一定之名也,於是援天與神,以為聖不可知而已矣。斯其所見,何以異於黨人乎?天地之大,可一言盡。孔子雖大,不過天地,獨不可以一言盡乎?或問何以一言盡之,則曰:學周公而已矣。周公之外,別無所學乎?曰:非有學而孔子有所不至;周公既集群聖之成,則周公之外,更無所謂學也。周公集群聖之大成,孔子學而盡周公之道,斯一言也,足以蔽孔子之全體矣。「祖述堯、舜」,周公之志也。「憲章文、武」,周公之業也。一則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再則曰:「甚矣吾衰,不復夢見周公。」又曰:「吾學《周禮》,今用之。」又曰:「鬱鬱乎文哉!吾從周。」哀公問政,則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或問「仲尼焉學?」子貢以謂「文、武之道,未墜於地」。「述而不作」,周公之舊典也。「好古敏求」,周公之遺籍也。黨人生同時而不知,乃謂無所成名,亦非全無所見矣。後人觀載籍,而不知夫子之所學,是不如黨人所見矣。而猶嗤黨人為不知,奚翅百步之笑五十步乎?故自古聖人,其聖雖同,而其所以為聖,不必盡同,時會使然也。惟孔子與周公,俱生法積道備無可復加之後,周公集其成以行其道,孔子盡其道以明其教,符節吻合,如出於一人,不復更有毫末異同之致也。然則欲尊孔子者,安在援天與神,而為恍惚難憑之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