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頁
《中庸》首言「天命之謂性」,後又言「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何也?人與天並生於乾元,乾元每生一物,必以全體付之,天得一箇乾元,人也得一箇乾元,其所得於乾元,絶無大小厚薄之差殊。《中庸》後面言:「《詩》云:『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為天也。
『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天與文王,毫爽不差,特在天名之曰「不已」,在文名之曰「純」耳。非其本來之同文王之「純」,安能同天之「不已」哉?然惟天則萬古不變,而人不皆文也,人不皆文,且以為天非文之所可及矣,故告之曰「在天為命,在人則謂之性」,其實一也,故曰「天命之謂性」。
欲知人之性,非知天之命,不能知性之大也,故曰「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示人以盡性之則也。太甲曰:「顧諟天之明命。」時時看此樣子也。孟子亦曰:「知其性則知天矣。」斯所謂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也。
盈天地間一氣而已,生生不已,皆此也。乾元也,太極也,太和也,皆氣之別名也。自其分陰分陽,千變萬化,條理精詳,卒不可亂,故謂之理。非氣外別有理也。
自其條理之不可亂,若有宰之者,故謂之帝。生之為天,則謂之命,以乾坤之所由不毀言也。生之為人,則謂之性,以吾心舍此生機言也。天率是命而運,則謂之天道,人率是性而行,則謂之人道,惜道路之道以名之也。
人以為斯理斯道性斯命,極天下之至靈,非氣之所能為,不知舍氣則無有此靈矣。試觀人死而氣散,尚有靈否?
心性之辨,今古紛然,不明其所自來,故有謂義理之性氣質之性,有謂義理之心血氣之心,皆非也。性不過是此氣之極有條理處,舍氣之外,安得有性?心不過五臟之心,舍五臟之外,安得有心?心之妙處在方寸之虛,則性之所宅也。觀制字之義,則知之矣。心中之生,則性也,蓋完完全全是一箇乾元托體於此,故此方寸之虛,實與太虛同體。
故凡太虛之所包涵,吾心無不備焉,是心之靈,即性也。《詩》、《書》言心不言性,言性不言心,非偏也,舉心而性在其中,舉性而心在其中矣。蓋舍心則性無所於宅,舍性則心安得而靈哉?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始兼舉而言之,實謂知得心中所藏之性而盡之,乃所以盡心也。
非知性則心又何所盡耶?其不可分言益明矣。試觀人病痰迷心竅,則神不守舍,亦一驗也。
知天地之間,只有一氣,則知乾元之生生,皆是此氣。知乾元之生生皆此氣,而後可言性矣。乾元之條理,雖無不清,人之受氣於乾元,猶其取水於海也。海水有鹹有淡,或取其一勺,未必鹹淡之兼取,未必鹹淡之適中也。
間有取其鹹淡之交而適中,則盡得乾元之條埋,而為聖為賢無疑也。固謂之性,或取其鹹,或取其淡,則剛柔強弱昏明萬有不同矣,皆不可不謂之性也。凡可以學而矯之者,其氣皆未其偏。至於下愚不移,斯偏之極矣。
全以其困,而終不能學也。孔子謂之相近,亦自中人言之耳,上智下愚不與也。然要之下愚而下,則為禽獸為草木。乾元生生之機,則無不在也,他不能同,好生惡死之心同也,蓋以乾元之氣無非生也。
《乾》之《彖》曰:「各正性命。」《九五》之《文言》曰:「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此則所謂各正矣。然則雖聖人在上,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亦豈能使禽獸草木之靈同於人?亦豈能使下愚之同於上智哉?則己不害其為各正矣。
世儒爭言萬物一體,盡人性盡物性,參贊化育。不明其所以然,終是人自人,物自物,天地自天地,我自我,勉強湊合,豈能由中而無間?須知我之性,全體是乾元,生天生地生人生物無不是這性。人物之性,有一毫不盡天地之化育,有一毫參贊不來,即是吾性之纖毫欠缺矣,則知盡人物,贊化育之不容已也。
人見《中庸》遞言盡己性,盡人性,盡物性,贊化育,參天地,似是盡己性外,別有盡人物之性,而盡人物之性外,仍有參贊之功。不知盡人物之性,乃所以自盡其性,而盡人物之性,即所以參贊化育。蓋緣吾人除卻生人生物,別無己性;天地除卻生人生物,別無化育。故至誠盡得人物之性,方是自盡其性,即是贊化育矣。
何謂盡人性,盡物性?俾各不失其生機而已。故曰:「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
聖人於盡人物之性,以自盡其性,未嘗時刻放過。然子貢說起博施濟眾,聖人卻又推開了,曰:「堯、舜其猶病諸。」蓋聖人能必得己所可盡處,而不能必得時位之不可必,博施濟眾非有加於欲立欲達之外也,但必須得時得位,乃可為之,合下只有一箇立人達人之心而已。
惟《易》標出一箇乾元來統天,見天之生生有箇本來。其餘經書,只說到天地之化育而已,蓋自有天地而乾元不可見矣。然學者不見乾元,總是無頭學問。
孔子舍贊《易》之外,教人更不從乾元說起,故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及諸門弟子,猶不能解,直欲無言。孔子總是善誘,說來只是孔子的,與學者絶無用處,故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其自得之也。」其教也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皆所以使之自得耳。